考證九策
考證九策
馬泰來
本集收入文史論文四十四篇,我的中文學術論著,較為重要的多已收入。例外有二,其一是有關紅雨樓藏書的文章,因擬另出專集;其二是1981年編訂的《林紓翻譯作品全目》,因近年張治、樽本照雄等人的重要發現,需要增補。茲述聞見,作「考證九策」。雖非渡人金針,野人獻曝,容有少助。
不可大膽假設,小心求證第一。
先有結論,再找證據支持,必漠視不利己說的資料。應廣集資料,公允結論不期而至。
應有基本知識,不犯常識性錯誤第二。
近人嘗謂:「‘邱’‘丘’指‘小土堆’時為同字異體,作為姓卻不可互代。‘丘諸城’與‘諸城人邱志充’之間並沒有多少接近之處。」不知明代只有丘姓,而無邱姓。清雍正三年(1725)因避孔子諱,始有邱姓。《世宗憲皇帝實錄》﹕「(雍正三年八月)癸酉,諭內閣九卿等,古有諱名之禮,……況孔子德高千古,……至於常用之際於此字作何回避,一並詳議具奏。」「(十二月)庚寅,禮部等衙門遵旨議覆,先師孔子聖諱理應回避。……凡系姓氏俱加偏旁為‘邱’字。」明人丘志充,至是遂成「邱志充」。
不可輕視詞彙,望文生義第三。
近人注釋明人日記:「目前宜亟議政府及冢臣,共理庶政。」認為「政府,政府體制及分工人選。冢臣,內閣重臣」。其實當日「政府」指內閣,並無現代詞語含義;「冢臣」僅指吏部尚書。此君又注釋「右轄」為「明代的一種低級事務官吏」,不知「右轄」是明代省級最高官員「右布政使」。此外,台灣陳教授編撰王思任年譜,不知明人每稱京師北京為「長安」,遂使年譜內年幼的王思任,時在西安,時在北京,幾若「神行太保」戴宗。如陳教授讀過或知有《長安客話》一書,想不會有此失誤。總之,多讀明人著作,時人用語自必熟悉。
不宜堆砌資料第四。
積聚證據,不是獺祭。作研究必須懂得選擇,曉得什麼重要,什麼不重要。每見世人以多為勝,引用資料重復,特別是方志資料。如要「證明」某人是何地人,何年進士,則既引縣誌,又引府志、通志、正史,甚至《古今圖書集成》。其實如無不同說法,選用一較詳盡的原始史料即可。近人編寫年譜,多有此失。編寫成果是年譜長編,不是年譜。近見一篇書評,論及我對徐𤊹生卒年的考證,謂別人「用了六七千字,而馬文用了不足千字,不僅所得結論一致,而且更加精確」(周小山:《整理與研究結合的碩果》,《中國典籍與文化》2016 年第2 輯)。因為我主要引用徐𤊹嫡孫徐鐘震寫的徐𤊹行狀,不單紀錄年月日,還提供時辰。
熟習典章制度第五。
前輩學者,文史兼治,陳寅恪為其中代表。今日文史分家,無異楚漢。一般而言,治古代史者,閱讀古籍,多能勝任。而治古代文學者,每乏典章制度常識,官名和地名稍好,因為如不認識,可查字典辭書,典章制度則如根本看不出問題,自然不再深究。現舉一誤改例子。1978 年,家兄和劉紹銘合編Traditional Chinese Stories:Themes and Variations 一書,哥倫比亞大學出版社出版。家兄指令我翻譯《醉醒石》中的一篇小說。其中有「代巡」一詞,蓋指「代天子巡狩」(《明史•職官志》語)的「巡按」,我採用了常用的英譯「regional inspector」。書出版,發現被改作「actingregional inspector」(代理巡按)。改者不曉得巡按基本上是一年一任,本身就是一短期臨時任命,哪裡需再找代理。迄今尚無人指出「代理巡按」一詞的不合理。
不可忽視基本邏輯第六。
「劉涓子」人名,是考證《南方草木狀》真偽的重要論證,我認為唐慎微因為是醫家,熟習《劉涓子鬼遺方》,誤改陶弘景、楊倞的「涓子」為「劉涓子」。中國科學院雲南植物研究所編訂《南方草木狀考補》(1991),則認為「陶弘景和蘇頌都和唐慎(微)一樣是著名醫學家,何以證實其非陶語」。一醫家有誤,怎可以推論其他醫家也犯同一錯誤。
尋找研究命題第七。
作研究不可趁熱鬧。別人考證《金瓶梅》作者,不要也找個尚無人提到的明代文人,小心求證為作者。亦不要大膽假設,故作驚人言論。我本無意作林紓翻譯原書考證,看到近人的書目陳陳相因,一人有誤,眾人盲從,有些人不懂外語,無法更正,而懂外語者,則未質疑,前人所言,全部接受。日積月累,我發覺前人考訂林譯原著,絕大部分不可信,而無人考訂的尤多,遂作《林紓翻譯作品全目》。
果斷第八。
不要和稀泥。一分資料說一分話,不是所有問題都可有結論,但應盡力尋找答案。1983 年在廣州主辦的「《南方草木狀》國際討論會」,最後對該書的真偽沒有定論,認為「見仁見智,理解不同」,雖然主辦方明顯相信該書非偽。
採銅於山第九。
科研不是環保,資料不應循環使用,不然難有新發現,新貢獻。(雖然,事情每有例外。我的《京本通俗小說》研究,基本上沒有利用新資料。)前人看書,除非家藏萬卷,否則要到圖書館,看善本書尤如是。今日使用電子資源至為方便,網上資料一般免費,雖然不一定可靠。電子資料庫更包羅萬有,以學術論文為例,從前先要翻檢多種紙本索引,再設法找期刊。今日期刊資料庫多能直接提供論文原文。但各種資料庫提供的是製成品,等同顧炎武說的「舊錢」。如作研究,資源不能為資料庫局限。電子檢索至為方便,但用者如不追訪原文,所得支離破碎,不成體系。有閒得多讀書,日久收穫必豐。
以下例子,非任何電子資源所能解決。原本《醉醒石》,第五回首葉,版面殘破。今人多以為第五回是因觸犯清人忌諱而被刪去。如戴不凡稱:「‘□□□□□時,舉族殉義固多,若浙江按察使王□□□□子於同僚之妻,然後同夫自焚。蓋臣死國,妻死夫,乃天地間大道理。’其語氣亦斷非出於明人。前缺五字,大約是‘虜騎南下之時’一類的‘違礙字眼’被挖版的結果。」其實此段文字雖殘缺,但人物和時間並非不能考證。「浙江按察使王」是王良,王氏夫妻自盡,乃明初靖難時事,見《明史》卷一百四十三《王良傳》。其妻托子於同僚之妻,《明史》未載,但與田汝成《西湖遊覽志余》卷七所述大致吻合。我因看過《西湖遊覽志余》,依稀記得該故事,乃再讀田汝成書,然後查《明史》。靖難事件,清人並不介懷。總之,此處缺字內容,只能「採銅於山」,方可解決。
節選自採銅於山—馬泰來文史論集代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