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稿本《汲古閣集》而想到影宋抄本

由稿本《汲古閣集》而想到影宋抄本

沈津


毛晉(1599—1659),字子晉,號潛在,江蘇常熟人,明末清初著名藏書家。他是錢謙益的學生、佛弟子,藏書多宋元本,汲古閣為其藏書處。家住常熟迎春門外七星橋,曾有榜貼於門云:「有以宋槧本至者,門內主人計葉酬錢,每葉出二百。有以舊抄本至者,每葉出四十。有以時下善本至者,別家出一千,主人出一千二百。」於是湖州書舶雲集於七星橋毛氏之門。邑中為之諺云:「三百六十行生意,不如鬻書於毛氏。」他是中國傳統文化最重要的傳播者之一,一生刻書600餘種,最重要者如《十三經》《十七史》《津逮秘書》《六十種曲》等,是明清乃至民國間刻書最多的藏書家。


1 、毛晉與《汲古閣集》


研究毛晉及汲古閣藏書的學者較多,傳世的毛氏刻本在國內的許多省市圖書館及大學館也有入藏,但毛晉的手跡存世罕見。筆者僅知國家圖書館藏《忠義集》七卷(明抄本)、《劉賓客文集》三十卷(明抄本)、《石林居士建康集》八卷(明末抄本)、上海圖書館藏《劍南詩續稿》八卷,俱有毛晉校,而有毛晉跋者如國家圖書館藏《清塞詩集》二卷(明末毛氏汲古閣抄本),又有陳國瑾藏《毛晉書存》(明末毛晉抄本)。他的著作稿本更難得一覓,筆者早年曾見毛氏稿本《汲古閣集》四卷,前有清周榮起題詞、徐遵湯序。


《汲古閣集》四卷,為《和古人詩》《和今人詩》《和友人詩》《野外詩》。據毛晉《和友人詩》序云:「余自丁巳歲治詩叔子魏師之門,得尚友諸君子,輒以詩篇見贈,或遙寄郵筒,或分題即席,不揣矢和。迄今癸未,紙墨遂多。展卷再讀,半屬古人,不勝今昔之感也。倩筆錄成副本,且摘佳篇,謹附俚句於後。」丁巳,為萬曆四十五年(1617),可知毛18歲時即從魏禧習詩。癸未,為崇禎十六年(1643),時毛晉44歲,此集應在此時編定。又過16年,毛晉卒去。


明末諸生,也是復社中人的金俊明,在《野外詩》序中對毛氏之詩四卷作出了評價,云:「吾友子晉,天贍才章,兼敏研誦。奇聞秘志,靡弗該覽,亦既著作等身,丹黃滿閣矣。當其含毫對景,特富吟懷,泉湧霙紛,蔚為靈構。《和古》引遙集之思,《和今》追應聲之雅,《和友》洽好我之襟,而雜興偶唱不因酬次者,則《野外》區之。今讀斯編,何其幽異古雋,蒼翠欲滴,奇芬撲人矣。剔抉隱翳,似稗官史流;考驗時物,似老農月令。康樂之奧博,多形於山水;靖節之高古,偏放於田園。其信然歟!」


毛晉似乎是一位古貌古心、不求聞達之人,如讀其詩,可以想見作者的溫文爾雅、雍容大氣、淡泊高簡。毛晉作有《樵人十詠》,中《樵斧》雲:「執柯敢憚勞,入山候天曙。劈開煙合枝,斫斷虎生處。靜中落一聲,狡兔為逸去。笑彼秉鉞人,邊陲勞遠慮。」一掃明末文人雅士東施效顰、舞文弄墨之習。


《汲古閣集》之著錄,當見毛晉《汲古閣家塾藏板目》,中載有《隱湖唱和詩》《昔友詩存》等,有注云:「以上皆汲古閣主人自著,未刻。」此未刻稿本曾為清道光間常熟瞿氏鐵琴銅劍樓所藏,樓主瞿鏞念及毛晉一生校讎,刊布遺書,厥功甚偉,而其著作流傳不多,詩更不為人所知曉,為了不使毛晉自著湮沒無聞,故延請鄉賢王振聲(文村)為之勘校,將卷端原題《和古人詩卷》改題為《汲古閣集》,並於咸豐十年(1860)據毛氏稿本刻板印行。板成,即刷印數部樣本,然不慎於火,板片全毀。民國間常熟丁祖蔭設法借得此稿重新為之刊印,收入《虞山叢刻》。按,王振聲,字寶之,號文村,常熟人。弱冠補諸生,由道光八年(1828)副榜中十七年(1837)舉人。三試禮部歸,益勤於講學,經史百家小學語錄,無不涉獵,於校勘之學,尤貫穿精審。晚年主講游文書院,邑中推為耆獻。


此稿本用黑格紙,十行十九字,版心下印有「汲古閣」三字,當為毛晉家中抄書用紙。卷一第一葉作者下鈐有「毛晉之印」「毛氏子晉」朱文小方印。全書行式井然,而字體工整秀麗,繕寫精良,凡遇有錯字皆用白粉塗去重寫,可證確為毛晉待刻之謄清稿本。今藏常熟市圖書館,為吾師瞿鳳起先生所捐贈。


在古籍版本中,毛氏汲古閣刻本流傳甚多,錢謙益即有「毛氏之書走天下」之贊語。對於一般藏書家來說,毛氏汲古閣刻本傳世的數量不可勝計,然而毛氏家的抄本卻罕見稀有,或是十年九不遇的難得之本。毛氏家的抄本,尤其是毛氏汲古閣影宋抄本較少有人為之詳細討論,筆者在從事古籍版本整理、編目、鑒定的六十年生涯中也僅見十餘部而已,茲將我對影抄本及毛氏汲古閣影宋抄本的所見所思敘述如下。


2、影抄本及其價值


明清以來,影抄本一直為藏書家們所重視。這是因為圖書在流傳過程中,有的刻本年代久遠,存世若鳳毛麟角、屈指可數,有的是僅見的孤本。在舊時代,由於還沒有發明出先進的影印技術,為了延續罕見版本的生命,藏書家千方百計地保存和流傳,刻版中仿宋刻本的出現,就是一個方面。此外就是將自己收藏的珍貴善本或借他人所藏的善本為之影抄錄副,這種影抄本的價值就在於當原本不幸湮沒,還是能從影抄本中窺見原本的廬山真面目。


什麼叫影抄本?「影」,有描摹之意。對於「影刻」來說,顧廣圻《思適齋集》卷十二《藝芸書舍宋元本書目序》云:「覆而墨之,勿失其真。」《辭海》「影寫本」云:「據原書影寫而成的書本。用質薄而堅韌的紙張,覆蓋在所據底本之上,照其點畫行款摹寫,使寫本酷似原本。一般專指影寫宋元善本,如明末常熟毛晉汲古閣曾大量影寫宋本,非常精美。」以宋刻本為底本的影抄本稱影宋抄本,以元刻本為底本的影抄本稱影元抄本,以明刻本為底本的影抄本則稱影明抄本,其中以影宋抄本為最可貴。所以說,在抄本中,最好的是影宋抄本,因為它保存了原貌,惟妙惟肖、繪影繪神,所謂的下真跡一等。


清乾隆間編成的《天祿琳琅書目》裡,除了宋、金、元、明版外,對明影宋抄之精者,亦皆選入,「至明影宋雖非剞氏之舊,然工整精確,亦猶昔人論法書以唐臨晉帖為貴,均從選入」,且位於宋本之後、元版之前,在裝幀上也函以錦,同宋、金版。這也可以看出編纂《天祿琳琅書目》的官員對於影宋抄本是很重視的。


《四部叢刊》是張元濟先生所主持的20世紀30年代出版的一部大型叢書,是供研究者們考訂、整理古籍的必要參考圖書。它收書323部(《二十四史》不在內),所選皆各類善本,遇到訪求不到的宋元版本,往往以影宋、影元抄本代替。其中經部《說文繫傳》初用祁氏刻本,後用影宋抄本。子部《韓非子》初用明本,後用黃丕烈影宋抄本。集部《皎然白蓮禪月三集》,初用明毛氏汲古閣刻本,後用明影宋抄本;《范德機詩集》初用明刻本,後用影元抄本;《丁卯詩集》原用元大德刻有注本,但印本漫漶,攝影之後竟同沒字,故易以影宋抄本。這323部善本圖書中,影宋抄本者13部,影元抄本者4部,元抄本1部,明抄本6部。張元濟先生為了搜求這些版本,以供學者們利用,盡了最大努力。這些影抄本無論從版本的角度,或是從文字校勘的角度看,甚至在藝術價值上,都充分顯示出它們的重要性。


我國台灣所藏《經典釋文》,為清影宋抄本,白皮紙,烏絲欄,紙色墨色光潤如鑒。有道光間朱錫庚跋,跋云:「此書原本從絳雲樓北宋槧本影摹,然則絳雲一炬,是編稱魯殿靈光矣。雖烏焉三寫,在所難免,然以世所行之通志堂本校之,其訛文佚句不啻倍蓰,不惟與諸經疏中所附載者有異也。」於此可見影宋抄本之可貴。


在影宋抄本中,以工整清勁,能得其神韻者為佳本。清代藏書家和學者往往引為底本,設法為之翻刻而化身千百,黃丕烈的《士禮居叢書》裡就翻刻了毛氏汲古閣影宋抄本《博物志》。清末石印之法傳入我國,使得印刷術大大前進了一步,影印善本較之過去更為方便了,像毛氏汲古閣影宋抄本《南宋六十家小集》,就由陳立炎「古書流通處」為之石印流布。1932年故宮博物院影印的《天祿琳琅叢書》中,也收有好幾部影宋抄本的古算經。


如今在國內,收藏影宋、影金、影元、影明抄本最多者,為中國國家圖書館,據陳紅彥的統計,為影宋抄本139部,影金抄本4部,影元抄本49部,影明抄本6部,總共有198部。


影抄本,無論是影宋、影金、影元、影明,都屬摹寫之業,雖似簡單,但又非人人所能為。一般抄手的摹寫,限於學識,以意為之。所摹之本,時有錯誤,不和原件相校,不足信據。專家學者影寫時,則異常認真,遇到疑難處,細心考辨然後下筆。因此摹本精工,往往被譽為下真跡一等。所以專家學者之摹寫,不僅一絲不苟,可與原件相等,而且由於經過考辨,其所摹鈎,除可信據外,對後人之考釋研究有啓迪作用。


上海圖書館藏有數本清代翁方綱手摹宋拓、舊拓碑版,先師顧廷龍先生《胡厚宣先生國內外現藏甲骨文字摹本題詞》云:「嘗見清翁方綱學士手摹宋拓碑版,其佳處都在一筆半筆之出入,而兩本之時間可能相距很長,此真專家豐富的學識和心細如發的結晶。又嘗見宜都楊氏影抄日本舊抄《玉篇》刻入《古逸叢書》,後來日本以舊抄《玉篇》影印行世,兩本展卷對校,古逸本錯誤太甚,不堪信據。又《雲窗叢刻》中有楊氏影摹日本《隸古定尚書》,後原件歸上海圖書館,余校之楊氏影抄本,錯誤甚夥,蓋出家人之手,不堪信據。」


當然,除影宋、影金、影元、影明抄本之外,還有一些藏書家對於流傳罕見的圖書,也影摹保存,如宋林逋撰《和靖先生詩集》□卷,即有清嘉慶二年(1797)顧廣圻影宋抄本(清黃丕烈跋,國家圖書館藏)。顧廣圻字千里,為嘉慶諸生,尤精目錄校讎學,被王欣夫譽為「清代校勘學第一人」。清莫友芝《宋元舊本經眼錄•東坡先生物類相感志》引清陳鱣跋云雲:「今從鮑氏知不足齋影摹姚氏茶夢齋舊本,裝潢成冊。」鮑氏即鮑廷博。姚氏即姚咨,姚咨喜藏書,遇有善本不及購藏者,手自繕寫,古雅可愛。


影宋抄本中也有「雙胞胎」者,這很可能並非一家所抄。如宋林之奇撰《拙齋文集》二十卷拾遺一卷,分藏上海圖書館(四庫底本)、南京圖書館(清丁丙跋)。宋張孝祥撰《于湖居士文集》四十卷,附錄一卷,分藏國家圖書館、上海圖書館。宋史彌寧撰《友林乙稿》一卷,分藏國家圖書館、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圖書館。


如果有的書已有宋刻本和明清刻本流傳,那影宋抄本還重不重要呢?我認為仍然不能輕視。比如宋代丁度等撰《集韻》,是一部在研究語言、詞義方面都有參考價值的工具書,但是書編成後,流傳並不廣,尤其是在元、明兩代,根本不為人所重視,直到清代才被翻刻。比較著名的有清康熙四十五年(1706)曹寅揚州使院刻本和清康熙四十五年曹寅揚州使院刻嘉慶十九年(1814)重修本,當然這兩種本子流傳較多,而以名家校跋者為善。如今宋刻本僅有一部,現存中國國家圖書館,但其卷一第二葉、卷八第四十二葉、卷十第四十四葉俱佚去,而以清刻補入,卷八第三十九至四十一葉配以清抄。而上海圖書館藏的清初錢曾述古堂影宋抄本和寧波天一閣藏明末清初毛氏汲古閣影宋抄本,就可以從文字上或別的地方來補宋本之不足。


3、毛氏汲古閣影宋抄本


不可否認的是,在各種影宋抄本中,當推明末清初常熟毛氏汲古閣抄本為最重要。據說毛晉於書無所不窺,聞一奇書,旁搜冥探,不限遠近,期必得之為快。他用重金從各處購買了不少宋元刻本入藏,凡是世所罕見而藏於別人家者,則設法借得,請善於影抄者選用上好的紙張,又用筆、用墨皆慎重選擇而影抄之。毛氏影抄的書即使是一點一畫之微,亦不肯輕率從事,與原來的刻本沒有什麼兩樣。如今一些宋本不見傳世,僅賴毛氏影宋抄本以延續。孫從添《藏書紀要》云:「汲古閣影宋精抄,古今絕作,字畫、紙張、烏絲、圖章,追摹宋刻,為近世無有。」《天祿琳琅書目》云:「明之琴川毛晉藏書富有,所貯宋本最多。其有世所罕見而藏諸他氏不能購得者,則選善手以佳紙墨影鈔之,與刊本無異,名曰‘影宋鈔’。於是一時好事家皆爭仿效,以資鑒賞,而宋槧之無存者,賴以傳之不朽。」寧波天一閣所藏明毛氏汲古閣影宋抄本《集韻》上有清代著名學者段玉裁的跋,跋云:「凡汲古閣所抄書,散在人間者,無不精善,此書尤精乎精也。」(清陳鱣曾在清康熙四十五年曹寅揚州使院刻本《集韻》十卷上也臨有此段玉裁跋)


那麼在後世的藏書家眼中,是如何評價常熟毛氏汲古閣影宋抄本的呢?張元濟先生在《涵芬樓燼余書錄•班馬字類五卷附補遺》中寫道:「毛氏摹寫極精,點畫偶誤,均以粉筆修正,脫文奪句,復以朱筆校補,余定為斧季手筆。《愛日精廬藏書志》云:傳本絕稀,藏書家幾無有知其名者。況此為精鈔名校乎?是可寶已。」


人們之所以看重毛氏影宋抄本,很重要的一個原因,就是所據底本今天多已佚失不傳,如中國國家圖書館藏《鮑參軍集》,此本舊為陳清華藏書,摹寫至精,堪稱絕妙,宋刻又久佚,此影宋抄本當延其一脈,又書中文字亦可校正後世通行本處也較多。再如上海圖書館珍貴藏書中的毛氏汲古閣影宋抄本《南宋六十家小集》九十七卷,宋陳起編,五十二冊,紙墨精潔,字畫整嚴,影抄的都是罕傳的宋人集子。每卷前有「宋本」「稀世之珍」「毛晉」「汲古主人」,後有「毛晉之印」「毛氏子晉」諸印。「文革」前,上海圖書館以人民幣5000元自上海古籍書店購進此書,除內中一種為潘師景鄭先生補抄外,實乃不易再得之書。筆者記得當時翻閱此書時,曾估算過,大約10元錢一葉,以上世紀60年代初期的幣值,也不算貴。當然,現在想來,實在是不可想象的便宜。


這部毛氏影宋抄本曾為書估陳立炎自鄧邦述處借得影印,鄧邦述序《汲古閣景鈔南宋六十家小集》云:「隱湖毛子晉父子,當明季鼎革之際,獨以好書馳聲於東南間,其所刻書極多,雖讎校未盡精審,而世競寶之,然猶不及其景鈔之美善,為千秋絕業也。此五十巨冊,皆據南宋書棚本影鈔,內有‘陳解元書鋪印行’木記者約十四五處,亦有版式疏闊或原有缺頁至十頁者,悉仍其舊,無竄改臆斷之習。乃至序後圖印亦俱摹寫酷肖,令人一見輒疑為原板初印,不知出於寫官。技能工巧,至此而極。後人雖雅慕深思,苦難企及,於是毛鈔乃成一種版本之學,足見一藝之成,卓爾千古,未可目為小道而忽視之也......此書毛氏鈔成,其前後所鈐諸印,亦皆精美,且每卷俱有,可謂不憚煩者。宣統紀元,余在瀋陽,書友譚篤生貽書告余,勸余收之。余始未見此書,但嫌書價太昂。篤生乃親賫出關,舉以相示,及余亦既覯止,遂不復問價,唯恐其不為我有矣。世間尤物,何必南威、西子,然後足以移情而動魄哉?後有覽者,其必不以余言為過分也。」


又陳乃乾序也云:「毛抄之書無一不精絕,然未見有多至五十巨冊如此書者。微此書,何以見毛氏用力之勤?微毛氏,又何以傳此書?宜鄧氏之什襲珍藏,而立炎之亟為景印也。」


由於毛氏抄本影寫得惟妙惟肖,後世藏書家爭相寶藏,譽之為「毛抄」。毛抄流傳很少,近代以來,私人藏書家中收藏毛抄最多者,當推周叔弢,其次為陳清華(澄中)。周叔弢曾任天津市副市長,他收藏的善本書,除個人愛好外,也是為國家保存了珍貴文物,這些書連同其他的善本收藏,全部化私為公,捐獻給了北京中國國家圖書館、天津圖書館。他的《自莊嚴堪善本書目》中著錄毛抄12種,為:


瑟譜十卷   (明)朱載堉撰  清初毛氏汲古閣抄本  清黃丕烈跋

干祿字書一卷  (唐)顏元孫撰  清初毛氏汲古閣影明抄本

佩觽三卷  (宋)郭忠恕撰  清初毛氏汲古閣影明抄本  清毛扆校

字鑒五卷  (元)李文仲撰  清初毛氏汲古閣影元抄本  清何煌校

六藝綱目二卷  (元)舒天民撰  清初毛氏汲古閣抄本  清朱錫庚跋

南遷錄一卷  題(金)張師顏撰  清初毛氏汲古閣抄本  周叔弢校跋並錄清黃丕烈跋

東家雜記二卷  (宋)孔傳撰  清初毛氏汲古閣影宋抄本  清席鑒跋、勞健跋

舊聞證誤十五卷(存卷一至二)  (宋)李心傳撰  清初毛氏汲古閣影宋抄本

唐中興間氣集二卷  (唐)高仲武輯  清初毛氏汲古閣影宋抄本

分門纂類唐歌詩一百卷(存卷十八、二十□、九十一、九十三至九十六)(宋)趙孟奎輯  清初毛氏汲古閣影宋抄本  清毛扆跋

增廣聖宋高僧詩選前集一卷後集三卷續集一卷  (宋)陳起輯  清初毛氏汲古閣影宋抄本酒邊集一卷  (宋)向子撰  清初毛氏汲古閣影宋抄本


陳清華(澄中)所藏為:


碧雲集三卷  (唐)李中撰  清初毛氏汲古閣抄本  清黃丕烈跋

小學五書五卷  (宋)張時舉編  清初毛氏汲古閣影宋抄本

論語十卷  (魏)何晏集解  孟子十四卷  (漢)趙岐注  清初毛氏汲古閣影元抄本

易林注十六卷  清初毛氏汲古閣影元抄本

歷代蒙求一卷  (宋)王芮撰  (元)鄭鎮孫纂注  清初毛氏汲古閣影元抄本

鮑氏集十卷  (劉宋)鮑照撰  清初毛氏汲古閣影宋抄本

醫論不分卷  (明)王肯堂撰  清初毛氏汲古閣抄本


近人王文進為20世紀三四十年代北方書業中重要人物之一。他販書三十餘年,所見古書頗多,在他的《文祿堂訪書記》中,可知他所經手的毛抄計13部,其中影宋、影元抄本皆有。而他的《明毛氏寫本書目》裡則著錄了毛晉、毛扆父子兩代抄書240種。


曾有人作過統計,毛抄大約有600餘種,而影宋抄本約有百餘種。如今藏毛氏汲古閣影宋、影元、影明抄本最多者,當推中國國家圖書館,據陳紅彥的統計,該館藏汲古閣影宋抄本57部、影元抄本12部、影明抄本8部,共77部。


清初毛氏汲古閣影宋抄本,或毛氏汲古閣抄本,在當時甚至會多抄一部至二部,成為複本,即有些專家所說的「雙胞胎」「三胞胎」。至於為什麼會如此,目前還不得而知。現僅知如宋陳起輯《增廣聖宋高僧詩選》前集一卷後集三卷續集一卷(國家圖書館藏二部),又宋釋希晝等撰《九僧詩》一卷(國家圖書館、北京大學圖書館藏),又宋李龏撰《剪綃集》二卷《梅花衲》一卷(國家圖書館藏),宋楊萬里撰《誠齋集》一百三十卷(國家圖書館藏二部、上海圖書館藏一部)。


毛氏汲古閣抄本紙張筆墨都很好,所鈐之印也很考究。在毛氏影抄宋本上,往往鈐有「宋本」「甲」「稀世之珍」「筆硯精良人生一樂」「毛氏圖史子孫寶之」印,以示同宋版書一般珍視。如明毛氏汲古閣影元抄本《天下同文集》五十卷,每卷前有「元本」「甲」「希世之珍」「毛晉」「汲古主人」「毛晉之印」「毛氏子晉」諸印。由於毛氏影抄之本,人稱「下宋本一等」,所以書價在清嘉慶時即已昂貴。黃丕烈跋《虛齋樂府》二卷云:「毛本索直甚昂,因還之。」


4、餘話


毛氏汲古閣抄本並非都是影宋、影元、影明,但凡流傳稀見者即為抄之。如《瑟譜》十卷,為楷書極精,清初毛氏汲古閣抄本,有清黃丕烈跋。再如《六藝綱目》二卷,楷書,清初毛氏汲古閣抄本,有清朱錫庚跋。這些本子都是書法端秀、字畫精雅,是很重要的抄本。


近些年來,善本書或古舊書拍賣會上精品迭現,從敦煌唐人寫經到明清抄本,刻本中宋元佳槧、明清精刻乃至稿本、套印本、活字本、版畫、手札、碑帖等,應有盡有,但就是沒有毛抄露面,故所謂的「現代藏書家」也無機會一睹廬山真面目,更不要說一般的古籍愛好者了。毛抄在國內僅有國家圖書館、上海圖書館、天津圖書館、河南省圖書館、北京大學圖書館、蘇州市圖書館、常熟市圖書館、山東博物館、寧波天一閣、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及台灣地區的圖書館入藏,而其他省市一級的公共圖書館一概無緣。私人若有收藏,當亦寥若晨星,視之為枕秘了。根據筆者對《中國古籍善本書目》中經部、史部的統計,毛抄約為30部左右,而以國圖收藏最多,幾近70%。在歐美地區,毛抄僅美國哈佛大學哈佛燕京圖書館藏一部,連美國國會圖書館也未入藏,遑論他館。哈佛燕京圖書館藏的毛抄是《離騷草木疏》四卷。該館藏稿本、抄本逾千部,數此為第一。


這裡要講一個真實的「故事」,「文革」時蘇州地區「破四舊」的聲浪甚囂,私家收藏的古籍及善本圖書受到衝擊、損毀,造紙廠裡每天都有大量的圖書待化紙漿。在這種緊急關頭,蘇州市圖書館的負責人帶了部分人員去造紙廠搶救,這真是有點「冒天下之大不韙」了。他們在數萬噸的圖書堆裡奮戰數日,搶救出不少有重要價值的好書,包括屬於國寶性質的文獻,其中就有毛氏汲古閣據宋蜀刻大字本所影抄的《孝經音義》《論語音義》《孟子音義》三卷三冊。這部書有清毛扆跋,書品甚大,天頭地腳亦特寬,紙質潔白如玉,墨如點漆。首葉鈐有毛氏「宋本」「甲」「開卷一樂」三印,且裝幀美觀。封面用絳紫灑金皮紙,楠木夾板,古雅可愛。當時是蘇州市圖書館的華開榮、葉瑞寶二先生到造紙廠,付了4分錢人民幣象徵性地購得。沒多久,有人即批判收書者為「保護四舊」。這是1987年10月,我在深圳參加中國圖書館學會第三屆理事會時,蘇州市圖書館的許培基先生告訴我的。然而到了今日,這部書卻成了該館的鎮庫之寶了。清黃丕烈曾將是書翻刻,列入《士禮居叢書》中。清楊守敬的《藏書絕句》則稱此書「墨妙筆精,與真刻無異」。此書也是江蘇地區僅有的兩部毛抄之一,故珍貴異常。可以設想,稍一疏忽,價值連城的毛抄就變成還魂紙了。我們要感謝蘇州市圖書館的負責人和群眾,他們為國家、為民族保存了一筆重要的文化財富。


由於毛抄的重要性,2016年1月,中華書局出版了《清名家影寫宋本九種》(外一種),內容均為集部別集類和詞曲類著作,諸書多出名家之手,本諸宋元舊刻,其中包括毛氏汲古閣寫本五種、黃丕烈士禮居影寫宋本二種,多經名家校跋,其中黃丕烈跋三種、傅增湘跋一種。計為《鮑氏集》十卷、《高常侍集》十卷、《唐秦隱君詩集》一卷、《李群玉詩集》三卷後集五卷、《碧雲集》三卷、《酒邊集》一卷、(第九《虛齋樂府》二卷、《剪綃集》二卷、《梅花衲》一卷。外一種為影元抄本《台閣集》。


毛抄的精善,也帶動了當時及後代的藏書家,如清初錢曾述古堂、徐乾學傳是樓、黃丕烈士禮居、汪士鐘藝芸書捨等,這些人家的影宋抄本、影元抄本在選本和質量上也都是屬於一流的。此外,還包括清初席氏釀華草堂(即為虞山席鑒玉照家)影宋抄本如《五經文字》三卷、《新加九經字樣》一卷,以及其他無名氏的影宋影元抄本《孝經》一卷,俱為周叔弢所藏,並見於《自莊嚴堪善本書影》。


我所見到的各種影宋抄本,如若從字體上說,多宋體字,也有精美的楷體。宋體字,字畫方嚴,整齊劃一,一筆不苟,沒有什麼變化,所謂「字畫斬方,神氣肅穆」也。宋體字,傳說是秦檜所創。他是狀元出身,博學多才,為官早年名聲尚好,深受宋徽宗喜愛,被破格任用為御史台左司諫,負責處理御史台往來公文。在處理公文過程中,他發現這些公文字體不一,很不規範,於是他在仿照徽宗趙佶「瘦金書」字體的基礎上,創造出一種獨特的字體,工整劃一,簡單易學。秦檜用這種字體謄寫奏折,並引起了徽宗注意,於是徽宗下旨,命秦檜將書寫的規範字帖本發往各地,要求公文統一按這種字體書寫。這一措施,使這種字體很快推廣,並逐漸演化成印刷體的「宋體」。故這種字的寫手都是經過訓練的高手,對於寫仿宋體於紙上是輕而易舉之事,所以,他們應該是獨立操作,故寫出之字體絕不比原本差。


從紙張上來說,影宋抄本所用之紙多為皮紙,較為厚實。一般來說,以這樣的皮紙覆蓋在原本之上去進行摹寫,很難看清原本的字體,更不用說某些書上夾注的小字了。現代的影摹舊本或圖畫,多采用燈箱。但在封建社會,沒有照明器材,只有燭光,力不能透,故無法蒙其上而摹寫。更何況書之底本裝訂線距正文處並不寬廣,紙亦不能平鋪。所以說,這種影抄本,並非是覆蓋於原本之上進行摹寫的,而是請專業之寫手據宋本臨摹寫成。如寧波天一閣所藏明汲古閣影宋抄本《集韻》當為毛氏汲古閣中之專業寫工據宋本臨摹完事,蓋因此本所用白色皮紙較厚實堅韌,經特殊處理並加石蠟砑光,不能覆蓋原本而透光,只能由專業的寫工據宋本臨摹而成。


類似天一閣所藏明汲古閣影宋抄本《集韻》者,還有陳國瑾藏本《古文苑》九卷,據雲此本「以上好明白綿紙打蠟影抄宋本,版式闊大,字體疏朗,為毛氏汲古閣罕見之大本影宋抄本」。


在各種古籍版本中,有—種公文紙印本,是用官衙中廢舊過時的文書、公牘檔冊、戶口冊籍及呈狀等紙張的背面來刷印的,這種公文紙印本傳世不多。除公文紙印本之外還有公文紙抄本,同樣的道理,即是將廢棄公文的背面用來抄寫自己需要的文字,或節錄文章,或抄寫圖書。這樣的公文紙抄本較之公文紙印本,更為稀見。這都是古人節約用紙,廢物利用,也帶有今天人們所說的「環保意識」。一般來說,這類的公文紙用紙較為堅韌,所寫文字甚細小。上海圖書館所藏唐張籍撰《張司業詩集》三卷,為清初公文紙影宋抄本(有毛晉藏印三方)。可以設想的是,如用公文紙蒙在宋刻本之上去作「影宋」的話,那原來公文上的文字便會是「障礙」,而看不清下面底本上的文字。


為了進一步證實這個想法,我曾請國家圖書館善本部的李堅女士專門調閱了數種毛抄,就抄本的紙張進行目驗。她告訴我說,毛抄所用的紙張確為皮紙,顏色有白有黃,如覆蓋在他書之上,是很難看清下面的文字的。為慎重起見,我又請教了國家圖書館出版社前總編輯徐蜀先生,他曾參與影印多種大型古籍圖書,具有豐富的實踐經驗。徐先生說,所謂的影摹,實則上就是摹寫照臨。


所以大部分的影抄本並不是將薄紙覆於書本之上來摹寫的,如果您從古籍保護的角度去看,您敢用薄紙覆於珍貴的宋元刻本之上摹寫嗎?如果一旦用墨不慎,墨漬化開,滲透至下面的書頁上,那後果就不堪設想了。

2021.2.15初稿2021.3.18修訂2021.3.29定稿於美國北卡之約克森林


原文發表於《古籍保護研究》(第九輯),第155-165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