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籍版本鑒定人才的培養(下)

古籍版本鑒定人才的培養(下)

沈津

周:那現在如果不能像您有這樣好的師承學緣關係,青年學者還能成為高級的版本鑒定人才嗎?

沈:我以為在古籍版本的專業領域里,有三種人可以成才,一是大圖書館裡的專業人員,二是私人藏書家,三是書店裡的從業人員〔包括拍賣行〕。三者之中,大館中成才的條件是後二者所難以達成的,那是因為省市一級的公共圖書館裡的古籍資源豐厚,宋元秘槧、明清刻本、名稿精鈔,應有盡有,那是幾代人為之蒐集而成規模的,在圖書館古籍部、特藏部或歷史文獻部的工作人員,由於自身的努力,近水樓台先得月,又時時請教有經驗的前輩,勤看多查,版本實踐不斷增多,因某種機緣可以隨時調閱比對,以增加實踐並積累知識。即使是生手,經過二三十年的訓練,也可能會成為專家。
前些年,某出版社出了一套《中國版本文化叢書》,一整套十來本,什麼宋刻本、元刻本、明刻本、清刻本等,其中有幾本內容有一定重複。但是有一本《佛經版本》非常有意思,一般人不大會去看的,那是李際寧寫的。李際寧在中國國家圖書館善本部工作,他對那些佛經,尤其是對敦煌寫經、佛經大藏,以及一些單刻佛經版本都做了非常深的研究。過去研究中國佛教史的幾位權威,包括一些大和尚,他們都有著作,裡面也都涉及到佛經的一些版本,大量地徵引文獻資料,但他們並不一定能夠看到實物。而李際寧卻把在日本寺院、內閣文庫、靜嘉堂、京都國立博物館、京都大學,包括一些私人收藏家手裡所看到的各種佛經版本,盡可能地把手裡省下來的錢,去複印並拍攝了不少重要的國內沒有入藏的佛經版本,把過去的歷史文獻和現在的實物全部結合起來進行比勘、研究,所以他寫得較別的學者透徹。因為他比別人看得多,再加上勤奮,所以他寫他所知,並能說出個「所以然」,而難就難在「所以然」上,所以一整套的叢書,我最為看中的就是這一本。民間藏書家在工作之餘,玩玩古籍善本和一些有特色的古籍,也很有意思。這類藏家人不多,大多是靠自己的刻苦努力,雖然沒有師承,但他會時時請教前輩和同行,盡可能地避免識錯。同時又有較雄厚的經濟實力予以支持,再加上眼光和魄力,他們肯花較多的錢買自己想買的書。我有一位朋友,凡古籍版本的拍賣會,他必會參與,白天看書做筆記,晚上則細查。哪天不摸書,吃飯都不香,真是「迷」了。有的藏家甚至還能在自家的藏品中選一些做研究,並有研究成果出版,這就比一般的玩家高一個層次了。他們肯花大量的時間撲在上面,從不吝嗇。我以為,這種藏家和作為投資短暫收藏的不一樣,他們在很大的程度上有一種很強的自我迫切感,所以這種實踐最能加快人的成才,而且他們的鑒定能力絕不亞於在公共圖書館古籍部門的專業人員。這種能力也絕非十年內能以達成,因為這是知識和實踐,再加上時間的不斷積累,可以想象,這種藏家再過十年二十年,或許就是這個領域中幾位領軍人物中的一個了。

周:好像韋力先生就是您說的這種類型。

沈:韋力是國內最為重要的藏書家,也是藏書界中的代表人物,他的收藏不僅僅是數量,而且質量之好也使我驚訝不已。我看過許多家圖書館的善本書庫,國內包括國圖、上圖及不少省市級公共館、大學館;美國的國會館、重要的東亞館,還有香港、台北、澳門的圖書館善本書庫我都有涉足。但在韋力的芷蘭齋,卻是芸帙盈屋,雅靜整潔,佳本不乏,讓我油然產生一種錯覺,真似劉姥姥進大觀園般。他知道我對他的那些宋元佳槧、明清精本都不感興趣,所以他拿的都是名家抄校稿本,看了十餘種。還有潘景鄭師送給鄭逸梅的清中期吳中學者藏書家的手札十數通,每人都有潘先生寫的詞一首,寫得滿滿當當。還有幾種「奇怪」之書,是我從事版本目錄五十多年來從未想到過的「怪書」。後來在夜晚的飯局上,我說我過去寫的有關版本的文章,看來有些內容要改寫。韋力的鑒定力很強,這是他多年來實踐所致,我曾對有些朋友說過:「再過二十年,重新看韋力。」
王貴忱先生也是一例。他是文獻學家、版本學家,嶺南地區的大佬,藏書亦不少,和我是忘年之交。他的書法有唐人寫經味道,耐看。有一年,他曾給我寫過一副聯句,精妙至極。貴老亦是博通古今、謙虛謹慎的長者,92歲的人了,思考仍很縝密,對古籍版本之鑒定能力也極強,與他交往,得益頗多。有一次,他堅持要來中山大學圖書館看我,我怎麼擋駕也擋不住。情急之下,只好請同事取書一種,暇時請他審定。那是一部有書價鈐印的書,書名是《宋李忠定公全集》四卷、《奏議》十五卷、《文集》二十九卷(宋李綱撰,明左光先選,李春熙輯)。明末刻本。扉葉上鈐「秘府奇書定價壹兩」印。貴老坐下寒暄不久,我即說:請您看看好玩的書。誰知他取書手上,打開扉葉一秒鐘,即脫口而出:這是一部明末刻本。我贊嘆老先生的敏捷,那本書確是明末刻本,扉葉上的文字是藍印的,內容涉及書的廣告詞、出版者、出版地,另有一方明末木質方形書價鈐記,很稀見的。能在一秒鐘內說出一書之版本,是因為能辨識那時古籍的獨特「氣息」。那可不是數年之功可達成,如今國內能有此功力水準者,已不多見。那天,老先生也帶了幾種書讓我欣賞,我們談了不少。

周:他們都有一個共同的特點,就是經眼的古書多。

沈:是。書店裡的從業人員(包括拍賣行),也有一些人的鑒定能力很強。解放前,在舊書店裡做夥計出身的小老闆很多,他們大多是文化程度不高,有的僅讀過小學、初中,但靠自己做夥計時的努力,勤記、細聽、向上,腿勤,動腦子,就是翻書都長一個心眼,當時也有一些老闆不大講鑒定的竅門,就怕他們「偷師」。所以不少小夥計對於某書之優劣、版本之異同等知識,更多的是從去店裡買書的學者(或去學者教授家送書)那兒學到的,有的是通過同行的交流獲得的。因為那是他們將來吃飯的本錢,也就特別的用心。
過去北京琉璃廠的通學齋主人孫殿起,是位很有心的人。他在販書的同時,又將經眼的書作了很詳細的記錄,結果編成了一部《販書偶記》《販書偶記續編》。他有一篇《販書傳薪記》,記載了當年琉璃廠各書肆從業人員的傳承,他說:「販書事雖微細,但亦非如他項商業,將所售物品預備整齊,以供出售,即謂畢其事。蓋書籍與字畫文玩,歷史悠久,每件物品,各有其供應價值與方向,又不僅善於應對顧客也。例如供應一書,書中內容,需要明瞭,書之版本優劣,亦須清楚,要在平日多看版本,多聽內行人講說書之內容,多向顧客虛心領教,積年累月,經驗多,始有判斷能力,此非一朝一夕可以驟至,需賴業師指授,方能勝任也。」[1]在北京的舊書業,就是靠師傅帶徒弟的方式,一代一代地傳承,這在《販書傳薪記》中可以看得很清楚。書估也有他們的歷史,從挑擔的小販到有自己的門面,從拜師做徒弟開始,到自己做老闆,店鋪或許也是從擺攤到有小門面再大開間甚或在外埠有分店。總之,由小變大,由夥計熬成掌眼,到手下有助手若干,也是有過一段艱辛的歷程。這種歷程就是實踐。書林中有才能的人不少,我過去讀鄭振鐸1951年9月26日致徐森玉函,說「郭墨林及郭石麒在滬均甚窘,此二人皆不可多得之人才,先生深知之,不知有辦法延攬之否?」二郭都是販書經驗十分豐富的能人。

周:傳統意義上的「書估」現在很少了吧?我們的社會已發生了很大的變化。現在古籍拍賣公司里是不是也出現了一些版本鑒定人才?

沈:而如今,時代不同了,沒有過去的土壤、溫床了,從業者不僅是收得的古籍數量極其有限,加上物品的轉換,又乏高手指導,所以成才更難。這只要看拍賣行的圖錄及某些拍賣公司拍賣大宗藏書前沒有自信,而只能以某種手段邀得圖書館專家介入,如此可見一斑。至於有些古籍圖錄中的手札等物,多真贋參差,魚目混珠,真叫人看不懂。
但亦有極特別者,記得有一年,我曾在上海某大酒店裡觀看北京某拍賣公司的一場拍賣預展,同時亦見到了公司的負責人之一,我們就善本書事聊了起來。我說,貴公司為什麼只做字畫、錢幣、郵票和其它文物,卻不做古籍善本呢?他說,沒有這方面的專家,懂行的很難物色到,而且貨源也不容易去找,所以條件不成熟,也就以後再說了。由此,又談起了人才的培養和有關的出版物。我說,現在有些善本圖錄印制裝潢都好,但無專業人員把關,所以錯誤總是存在。我舉的例子是《浙江圖書館館藏珍品圖錄》,第一種版本即有問題;上海圖書館的《館藏精選》第一種宋本書影卻是抄配的一頁。我說,我忘記那部宋本的書名了。誰知某先生馬上說,那部書的書名是《春秋經傳集解》。這使我為之一驚。我以為如不是細讀《館藏精選》且有心得者,決不能即刻說出書中所攝某書之書名的,某先生絕非一般人物。我這個人有好奇心,當晚我即打電話給北京的朋友,詢問這位先生的底細。朋友告訴我,此公也是一位藏書家,較低調,有實力,收藏品不多,但質量高,每遇一善本,即細查各種參考書、工具書。在台北時,為了一書之版本,還會跑到台北去核查其它善本書,非要弄個明白不可。原來,這位先生真是在古籍善本上下功夫的人。

周:可以看出,在您眼裡,版本鑒定人才的實踐經驗非常重要。

沈:確乎如此。記得1992年4月底,我應哈佛大學哈佛燕京學社之聘,任訪問學者,這是我在美國波士頓第一次買房,房地產的中間人告訴我說:買房的要點是:第一是location(地點),第二也是location(地點),第三還是location(地點)。所以,對於培養古籍版本鑒定的人才,我以為第一是實踐,第二也是實踐,第三還是實踐。也只有實踐方能出真知。總之,要想成才,必須要有高手指導,積之有年,有大量的實踐方可。
有一位在國學上很有造詣的學者叫南懷瑾,他曾說:「技在手,能在身,思在腦,從容過生活。」學習版本鑒定,並無捷徑,非經歲月浸淫不能成器,你想急於求成,恐怕不能達你所望。潘景鄭先生和韋力兄一樣,他們收藏的每一部書都是他們所經手的,都要經過認真查核,翻看大量的參考書及各家書目,這都是付出學費的一部分。我以為培養圖書館裡的版本目錄專才,也應該要放到大環境里去培養訓練。要想大量的經眼古籍善本,只有一個前提,即是有一個大型計劃的實施,或是說目標、工程。如編輯一部館藏善本書目、編一部專題目錄或大型圖錄。書店從業人員大量地看各類圖書,那是他的職業,是由他的飯碗所決定。圖書館做事不能是從卡片到卡片,或是通過計算機檢索,僅僅相信編目人員的輸入,也要講實例,有系統地去講去實踐。

周:我們知道在您的學術經歷中,非常得益於參與《中國古籍善本書目》的編制,這也是一個「大實踐」,是吧?除了「大實踐」,日常工作中的「實踐」還需要注意哪些方面?

沈:是的。上個世紀的70年代末,周恩來總理指示:「要盡快地把中國古籍善本書目編出來」。這之後,全國圖書館界都行動起來,投入到了這一大工程中去了。那時許多圖書館專業人員不足,需要培養。《中國古籍善本書目》主編顧廷龍先生在一篇《中國圖書事業的一項偉大成就——<中國古籍善本書目>追記》中寫道:「當時的情況不像現在,古籍編目人員十分缺乏,水準參差不齊,工具書不足。例如,蘇州的西園藏經樓有大量的佛經,蘇州市派出了三個不懂版本的同志前去做著錄、鑒定工作。他們認真學習、刻苦鑽研,漸漸從不懂怎麼做,到比較懂了。東北三省整理鑒定古籍的人員原來就不多,絕大多數圖書館都沒有專業幹部,或者有,但卻已改行離開。因此,要做好善本總目編輯工作必須充實專業隊伍。在有關領導的支持下,專業隊伍擴大並組織起來。以遼寧省為例,原來專業人員不過六七個人,漸漸地超過了四十個人,是過去的七倍。其中遼寧省館原有古籍線裝專業人員四人,後來有十二人,旅大市館過去只有三人,後配備八人,其他圖書館過去一般都沒有專業人員,現在凡是有古籍善本書或線裝書的圖書館都配備一至四五人。吉林、黑龍江兩省情況也大體如此。並在哈爾濱辦東北地區古籍善本學習班。一次學習班有學員五十餘人,都是東北三省的省、市、地和部分大學圖書館的在職專業人員。北京圖書館的冀淑英、中國書店的張宗緒、吉林大學的羅繼祖等五位同志講授版本、目錄、工具書使用、校勘、辨偽、印章等方面的知識,並印發了有關的工具書。經過半個月的緊張學習,每個學員都感到收穫很大。」[2]
當然,除了參加全國性項目的「大實踐」,還需要一些「日常實踐」。所謂「日常實踐」,就是在日常工作中要多接觸古書,實際上你什麼版本都要看,善本書、普通古籍,只要有機會你都要看,不要以為光看善本就可以什麼都知道,其實普通古籍里有許多書是你必須去瞭解的。就從版本來說,清代乾隆以後的嘉慶、道光、咸豐、同治、光緒、宣統,刻本多多,還有民國時期的刻本,至於那段時間里的活字本、版畫、套印本、抄本、稿本等等,又不知多少有價值的文獻,還須更進一步地去發現、去利用。在一些大館裡,有些不錯的善本書也會流落到普通本書庫里。我過去在上海圖書館普通古籍書庫里發現的《四庫全書總目提要》殘稿二十四冊、在美國哈佛燕京圖書館地下室的普通本書庫挑出如清何紹基批本《復初齋文集》等善本二十餘部,除了在美國國會圖書館的普本書庫里挑選出七八百部善本外,還在他們存放了數十年未編古籍中編了二百來種善本書。而你如果要做題目,即使要寫一篇善本書志,你也一定要到普通古籍中去查找對你有用的資料。有些圖書館的設置很好,比如古籍部,館方把善本、普通古籍分開置放在不同的房間,或距離不遠,那查普通古籍中的資料就方便很多。個別大館資源豐富,善本、普通古籍分居兩地,路上都要費去一些時間。在圖書館,「日常實踐」還主要表現在為古籍圖書編目。這個編目過程,就涵蓋了每一種書的書名、卷數、作者、版本、冊數,也就是說你要去核其目錄、讀其序跋、識其裝幀、驗其紙張、辨其鈐印,去核查殘缺還是全帙,甚或抄本之新舊、稿本之真偽,至於查證前人書目之著錄、翻閱學者之研究成果,以及各種工具書參考書,你都要花時間去細查。每天編一種乃至數種,而且都是不一樣的書,持之以恆,累積數年,我相信你的鑒定能力一定會大有提高。如果在編目實踐中,你能提出問題,或者指證前人之著錄錯誤,那就說明你有進步。除了這種實踐,還必須去做一個大題目、若干個小題目,這不僅是做研究,而且也是鍛鍊你的寫作能力,以及熟悉大量的工具書、參考書,要掌握查書的技巧。(待續)

周:您說的非常有指導意義。除了多實踐,一些良好的個人學習和工作方法是不是也很必要?比如王重民先生、趙萬里先生他們在看善本書時,都做了大量的提要、筆記。

沈:對,要多做筆記。我有時候特別看重的是什麼呢,說出來或許大家不相信,我特別在意的就是冀淑英(《中國古籍善本書目》副主編)她的那些小筆記本。冀大姐是位了不起的人物,她是真正的版本目錄學家,性格耿直,工作認真負責。那個時候我們都在為《中國古籍善本書目》史部的復審工作而集中在上海,好幾年了,我們都在一個辦公室里,辦公室里還有顧師廷龍先生(主編)、潘天禎先生(副主編)、潘景鄭先生(顧問)、沈燮元先生、任光亮先生和我。我就看到冀大姐一直在記,她把她翻閱卡片時發現的有問題都寫在她那個小本子里,都是工工整整的字,她的字從來都不草的。她記有她的道理,這些問題零零散散的看不出來,但必須要經過她的整理,和過去的想法拼起來以後,就可以成為一條鍊子,就可以看出個所以然來。所以這些小本子啊,非常重要。兩年前,我去過一次北京,在「國圖」的一位朋友處,又見到了冀大姐的不少小本本。
有人或許以為這種筆記本算什麼呀?實際上學者在其治學道路上,大都有自己的讀書學習筆記,隨時隨地將自己讀書所得的重要段落或是有所感的心得,錄於小本或紙片。所以學者們為了做研究,搜尋材料,有所思考及記錄,多是利用紙筆,勤奮動手動腦。我們說幾種很重要的書吧,您看宋代王應麟的《困學紀聞》、明代胡應麟的《少室山房筆叢》、清代錢大昕的《十駕齋養新錄》、民國間胡適《藏暉室札記》等都是筆記類型的典範,於後人治學多有裨益。顧老也曾告訴我,一定要勤做筆記。我在他身旁工作了整整三十年,就看到他時時從自己口袋裡掏出小筆記本來記什麼。在20世紀70年代中,我隨侍顧老去杭州的浙江圖書館、寧波天一閣看書,70年代末去四川成都杜甫草堂、三蘇紀念館,以及在樂山大佛寺講課,他都有小本子隨身。直到2002年,我編《顧廷龍年譜》,收集了大量的資料。那時,我從北京北苑、上海淮海中路先生的住宅裡,也看到了數十冊小筆記本,那熟悉的筆跡,又一次引發了我的感慨。我在顧誦芬院士的幫助下,複印了許多我需要的材料。《年譜》中的大量材料都是第一手的,包括日記、信件、檔案,而小本子里的隨手所記,也正是其它或書本上所沒有的內容,它也是顧先生平時將他所看到的書或他有興趣的東西做一記錄,以作「備忘」,有的就有年月日,而這正是我所需要的。顧先生曾寫有一篇《讀書要勤做筆記》,說道:「古人讀書做筆記,以免過後遺忘。這類著作,在古籍書目編在子部。宋代以來,名著甚多,明清尤盛。近人所著亦多精粲。如宋代王應麟的《困學紀聞》,明代胡應麟的《少室山房筆叢》,清代顧炎武的《日知錄》,錢大昕的《十駕齋養新錄》,王念孫的《讀書雜誌》,洪頤煊的《讀書叢錄》,宋翔鳳的《過庭錄》,吳承志的《橫陽札記》。近人如胡適的《藏暉室札記》,顧頡剛的《讀書筆記》等。筆記中往往記下自己的讀書體會,有時也涉及書本以外的所見所聞。古人說,‘日知其所亡,月無忘其所能。’顧炎武的書名,殆即此意。我很羨慕他們的勤勉。我雖亦做過一點筆記,但作輟無常,這是一大毛病。友人楊寬在四十年代曾勸我寫筆記,歲月久長,必有可觀。可惜我無長性,未能實踐,斷斷續續,悔之莫及!但翻翻幾十年前所記點滴,如逢久別之老友,平添興會。翻閱舊錄,有時頗覺新鮮。」[3]我做筆記有一個毛病,就是摘錄原文,往往不校,但到引用時,發現有筆誤,有脫字,有失記出處,殊深遺憾!我在此說一聲,以告同好,免蹈我的覆轍。

周:做筆記的重要性我很認同,章學誠在《文史通義》中說過「札記之功,必不可少;如不札記,則無窮妙者,皆如雨珠落大海矣。」

沈:我不知道你有沒有讀過顧頡剛先生的《顧頡剛讀書筆記》,那套書我是在香港中文大學圖書館工作時讀到的,二十多年前的事了,記得新書還未編目,我就迫不及待地翻閱,每冊都夾了不少小條,後來我找了個機會,將我感興趣的內容全部複印了下來。頡剛先生幾十年來所存的筆記共積累了近二百冊,計三四百萬言,他以為要注意零碎資料與系統之知識,他在《顧頡剛書話》中說:「凡是人的知識和心得,總是零碎的。必須把許多人的知識和心得合起來,方可認識它的全體。筆記者,個人至瑣碎之記錄也,然以其皆真實不虛,故其用至廣。以小說史言之,有俞樾之《小浮梅閒話》等,於是有魯迅之《小說舊聞鈔》,於是撰小說史者得有基礎之材料。以經學言之,有臧琳之《經義雜記》等,有蔡啓盛之《皇清經解檢目》,於是欲綜合歷代經說求出一結論者得有基礎之材料。必有零碎材料於先,進一步加以系統之編排,然後再進一步方可作系統之整理。若大家說我要系統之知識,但不要零碎的材料,是猶欲吃飯而不欲煮米也,烏乎可!」[4]
這些年來,我曾時常翻閱舊時筆記,筆記所載多是20世紀60年代初到80年代末所見善本圖書的記錄,尤其是1978年至1985年者為多,蓋其時參與《中國古籍善本書目》編委會的初審、復審、定稿時所記。其中有些記錄是在審校善本圖書以卡片核書時所發現的問題,有的是根據復印件或照片作出判斷的不同版本特徵,有的是請教顧師廷龍、潘師景鄭、冀淑英等先生後所得。當時隨手做的記錄中,涉及書估作偽、著錄錯誤、著錄不妥的較多,這在今天看來,或許對有些研習版本鑒定者,或圖書館專業人員有些借鑒。反之,如若當年不及時記錄,那也就煙消雲散,記憶不再了。我們還可以舉陳乃乾的例子,民初,陳先生在上海十多年,江南各大收藏家如黃彭年、沈德壽、莫友芝、繆荃孫的藏書散出,陳都經手其事,對所有古籍雖經眼但未曾記錄。陳後來說可惜都已雲煙過眼,只能用「嘆憾」來表達了。直到1930年,吳引孫的測海樓藏書為書賈王富晉所得,陳又有機會全部經眼,為免後日之追悔,這一次他詳記每書之行格、序跋、版本、鈐印、價錢、函冊等,真是給後人留下了考訂之資。所以他在《測海樓舊本書目》序中說:「二十年來,若四明盧氏、獨山莫氏、江陰繆氏諸家之藏先後星散,無一不經吾眼,事後追維,恍同夢影。今於吳氏書,乃得握管而記之,而江南藏書之家已垂垂盡矣,則是編亦不過雪泥鴻爪之留而已。」

周:您給我們介紹了這麼多有益的經驗,我相信當代的青年學人會很受啓發。

沈:對於新手來說,機遇很重要,但選擇更重要。不是說「長江後浪推前浪,一代新人換舊人」嗎?這當然是亙古不變的自然法則,但是這個法則在很多時候在少數領域又未必有效。很多人都知道,在美國好萊塢,一部商業電影的成功取決於三個要素:名導、名編、明星。國內也一樣。很多人對電影中的名演員可以叫出一大串,此外還產生了什麼追星族、粉絲。但是,這個圈子被認為是折舊速度最快的行業,您看像電影業的趙丹、白楊還會再出現嗎?就像我們這個小小的版本目錄學領域裡,還會再有徐森玉、顧廷龍、趙萬里、冀淑英、潘景鄭這樣一言九鼎的人物嗎?或許再過十年、二十年,讓我們拭目以待吧!

周:請您為正在從事古籍保護的工作者和青年學子提供一些人生建議。

沈:我以為對於版本鑒定的專業人員來說,在埋頭實踐的過程中,還要有自甘寂寞不誘於物的修養,不使外界爭名奪利的惡風來干擾自己。如若能做些愚拙的工夫,鍥而不捨,積年累月,必有所得。古人云:「聰明睿智,守之以愚」。宋代朱熹也說:「大抵為學,雖有聰明之資,必須做遲鈍工夫,始得。既是遲鈍之資,卻做聰明工夫,如何得!」(《朱子語類》卷八) 所以有恆心,加上有耐性,是一定有收穫的。反之,如若貪求近功,急於求成,則很難取得成就。
一個人的生命有限、眼界有限、知識有限,不管你在學術上有多麼高的造詣,也必須牢記縱橫蒼茫,天外有天,千萬不能恣情率性,為所欲為。世界是屬於年輕人的,但是年輕人去爭奪世界也是需要時間的。培養版本目錄學的古籍版本鑒定專門人才,使之後繼有人是一件不易之事。對於圖書館來說,面對深厚的中國傳統文化,這些古書資源也必定是要有人整理、編目、鑒定、保管,如若無真正懂行之專業人員,那是說不過去的。所以,專業人員要抓住機遇,有所選擇,努力學習,不斷進步。千萬不要想走捷徑,更不要去做不道德的剽竊抄襲他人成果之事。我想用張舜徽的話來作此次談話的結尾。這是他寫的一篇《致友人論圖書館事業在國家建設中的地位和作用》 中的一段話:「就主持—個省級的或國家級的大型圖書館的人選來說,非有淵博的學識,卓越的見解,不足以勝任。事實告訴我們:過去老一輩在圖書館事業上做出了成績的人,如張元濟的於東方圖書館,柳詒徵的於盋山圖書館,徐森玉的於北京圖書館,王獻唐的於山東圖書館,都以績學之士,主持其事達幾十年之久,在收聚遺籍舊刻,保存文化遺產,做出了不少的貢獻。另一方面,他們又通過實際工作,鍛鍊並培養了一批有用人才,繼起為國家服務。因而圖書館中出現不少精通版本、目錄的專家。他們是從工作實踐中取得的知識,較之一般大學畢業單從書本得來的知識,更為深入而可靠。」[5]

周:今天您的談話讓我們深獲教益,非常感謝您接受我們的採訪!祝您身體健康,新年愉快!(完)


參考文獻
[1] 孫殿起.琉璃廠小志[M]. 北京:北京古籍出版社, 1982:196.
[2]顧廷龍全集編委會編.顧廷龍全集 文集卷 上冊[M].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2015:458.
[3]顧廷龍著,《顧廷龍全集》編輯委員會編. 顧廷龍全集 文集卷 下[M]. 2015:877.
[4]顧頡剛.顧頡剛學術文化隨筆[M]. 1998:328.
[5]張舜徽.訒庵學術講論集[M].長沙:岳麓書社,1992:608-6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