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林遺珍 建刻佳槧 —記晚清駐日外交官陳明遠舊藏宋刊孤本《活人事證方》殘卷
杏林遺珍 建刻佳槧
—記晚清駐日外交官陳明遠舊藏宋刊孤本《活人事證方》殘卷
金程宇
書友傳來宋刊孤本《活人事證方》首冊書影,含《活人事證藥方總目》、《桃溪劉居士活人事證方目錄》、《桃溪劉居士活人事證方》三部分內容,有嘉定九年(1216)葉麟之序。此書為南宋儒醫劉信甫所編,凡二十卷,是一部分類編排、兼以事證的方書。書中丸作圓,為宋刊醫書常見特徵。此書之字體,一望而知為建刻風格,刊刻精美,鈐印累累,足見前賢之珍重。此書中土僅偶見稱引,久無傳本,此宋版為早期傳入日本者,於中日醫學交流、典籍流轉之歷史頗有關聯,其中細節亦有可推索處,故甚引人興味。此前拓曉堂、陳曉蘭諸先生已就宋版《活人事證方》的著錄、版本及流傳等方面有所考述,可謂珠玉在前,茲在此基礎上略述己見。
《活人事證方》前有劉信甫兩則出版說明牌記以及「建安余恭禮宅刻梓」的刊刻牌記,凡此皆為本書所僅見,極為珍貴。劉信甫其人不見《全宋文》,不僅可作文獻補遺,也可供研究宋代版刻及出版文化之用。葉德輝《書林清話》卷二「宋建安余氏刻書」條,云「夫宋刻書之盛,首推閩中,而閩中尤以建安為最,建安尤以余氏為最。且當時官刻書亦多由其刊印。……可證余氏刻書為當時推重,宜其流傳之書,為收藏家所寶貴矣。」對建安余氏刻本頗為推崇。葉德輝所提到的「建安余恭禮宅刻梓」刊刻牌記,所據為《森志》即森立之《經籍訪古志》,而非親見其書,而今此宋版赫然在目,誠嘆為眼福。
目前所知《活人事證方》的宋版實物記載最早見於1802 年(丹波元簡跋),此則使人易認為此本傳入較晚,實則不然。據日本學者真柳誠《中國醫籍記錄年代總目錄》(十六世紀以前),《活人事證方》在 1304 年成書的梶原性全《頓醫抄》、1327 年成書的《萬安方》以及 1363年成書的有鄰《福田方》均有徵引,則此書很早傳入日本,就版本而言,所傳入者當為宋版。今按此書卷前第三葉、四葉有嘉定丙子(1216)葉麟之序,署「從正郎新監行在惠民和濟局葉麟之棠伯書」,當為手書上版者,為研究宋人版刻書法提供了一則珍貴資料。值得注意的是,此序通篇有日文訓讀,自字體而言,不類江戶時代風格,當為日人早期所書寫者。序末有墨書「枰」,下注「普明切,使人也,急也」。序的正文作「伻」,與「抨」字通。日人書寫木字偏旁與提手偏旁往往有混寫習慣,故墨書亦不為誤。這一反切,乃出自《大廣益會玉篇》,此書雖然版本眾多,傳本複雜,然就宋本而言,主要為兩個系統,即篇韻合刊本和排字分段本,近年此二本已一並影印,較易得見(《宋版玉篇二種》,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 2022 年版;參蘇芃《影印說明》)。篇韻合刊本,此處作「伻」,下注「普萌切,使人也,又急也」,不僅較墨書多「又」字,且其中的「萌」字,墨書作「明」。
而排字分段本之宋版,現存本已有殘缺,然可以同系統之元至正二十六年南山書院刊本參照,此本正作「普明切,使人也,急也」。江戶初期的《大廣益會玉篇》,此處亦同。則此宋版之墨書反切,亦存在參照宋元版《大廣益會玉篇》之可能。又「桃溪劉居士活人事證方目錄」末有三行補抄,其書風頗有古意,如「制」、「去」、「色」等字,亦給人以早期書風之感。由以上訓讀、反切、書風以及日本的引用情況等方面考量,此宋版或系鐮倉時代(1185—1333)後期傳入,至遲南北朝時期(1336—1392)已傳入日本,則此冊宋版當為早期傳入日本者。此書從何處傳入?可以圓爾辨圓入宋攜歸宋版醫書做些比較。圓爾辨圓 1235 年入宋,1241 年歸國,得內外典數千卷,其藏書目錄為《普門院經論章疏語錄儒書目錄》,其中《王氏本草藥方》、《十便方》、《大觀本草》、《局方》、《活人書》、《易簡方》、《王叔和脈訣》、《通真子脈訣》等三十一種,以浙刻本居多。《活人事證方》則為建安刻本,無寺院之印章,則似由福建輸入者。
此書之日人印章,傅增湘曾經予以著錄,《藏園群書經眼錄》卷七著録宋刊本《活人事證方》二十卷,「收藏印記有‘吉口氏藏’(白)、‘芳櫻書院’(朱)、‘伊澤氏酌源堂圖書記’(朱)、‘稱意館藏書記’(朱)。以上日本人印。」其中的「吉口氏藏」,當釋為「吉氏家藏」,乃吉田宗恂(1558—1610)之藏書印。吉田宗恂乃日本安土桃山、江戸初期醫家,精通當時舶載的中國醫書,此印章主要鈐在他所收藏的古鈔、古版善本之上。稱意館是吉田家歷代家號。「芳櫻書院」、「伊澤氏酌源堂圖書記」則為伊澤蘭軒(1777—1829)之藏書印。伊澤氏名信恬,字澹甫,通稱辭安,號蘭軒、姑射山人、葌齋、都梁、笑仙,其居所稱三巻堂、酌源堂、芳櫻書院。其人得到福山藩主阿部正精信任,以醫學得仕,在《經籍訪古志序》中,其與棭齋、迷庵、學古並稱,亦富藏書。上述日人藏書印若參照一些其他文獻,可對此宋版的遞藏和流傳有更具體的認識。享和壬戌(1802 年),丹波元簡在《活人事證方》影宋抄本(日本國立公文書館內閣文庫藏)卷二十末跋云:「本邦性全《萬安方》、有鄰《福田方》,往往援引其方,而世無傳者,每以為憾焉。吉醫官長達偶攜其所藏宋本,來而見借,予驚喜不知所況,遂速付寫手,影鈔以藏於家。」此處的吉田長達,即吉田宗恂之後人,在 1804 年成書的《清客筆語》中他自述「僕姓源氏吉田,名祥,字仲禎,號菊潭,又號長達,江戶醫官也。時年二十有五」,則可知其將宋版借給丹波元簡時不過二十三歲,則此書當非吉田長達新購者,從藏書印來看,似仍以吉田宗恂或其早期家族所藏為宜。此後,據《經籍訪古志補遺》,此宋版已為伊澤氏酌源堂所藏,具體入藏時間雖不得其詳,當即先由蘭軒所獲,後由伊澤家所持有。
在日人印章外,傅增湘還記錄了此部宋版所鈐的一位晚清人藏書印:「陳介海外搜奇印記」,《藏園訂補部亭知見傳本書目》補錄此本,亦稱「有日本人印記多方及‘陳介海外搜奇印記’一印,蓋得之東瀛者」,似乎購買此部宋版的人乃名為陳介者,然覆按印章,「陳介」實為「陳大」之誤,則此印章應釋為「陳大海外搜奇印記」。在安徽大學所藏文政九年(1826)刻本《說文解字》上鈐有「陳大海外搜書寶藏印」印章、上海圖書館所藏日本天保三年(1832)刻本上亦有「陳大海外搜書寶藏印」之印,則可證確有「陳大」其人存在,然則此人究系何人?筆者認為此人即為晚清駐日外交官陳明遠。
陳明遠(1854—1920),《海上墨林》有其小傳:「陳明遠,字哲甫,海寧人,廩貢生,工詩文,書學顏平原,結體近吳退樓,後改宗北魏。以道遠需次粵省,曾隨徐孫麒、黎純齋兩星使赴日本,充使館參贊。又督辦黔南礦務,時往來京滬間。晚年病足,猶策杖謁孔林,上書當路,以興辦全國孔聖堂為請。宣統辛亥後八年十二月二十九日卒於滬」。此處的「海寧」為「海鹽」之誤。陳明遠另著有《譚黔》一書。值得注意的是陳明遠曾隨徐承祖、黎庶昌赴日,是第三屆(光緒十年至十三年,1884—1887)、第四屆(光緒十三年至十六年,1887—1890)的駐日使館參贊。
陳明遠是否有「陳大海外搜奇印記」印章呢?幸運的是,我們在一件日本瓷青紙金字經《大般若波羅蜜多經》卷三百四十四上(德寶 2009 年春拍、伍倫2021 年春拍)見到了此印。此經卷末鈐印四方:「陳大海外搜奇印記」、「明遠鑒定」、「寶拙庵藏」、「泉石粼粼居印記」,此處的「明遠」當即陳明遠,則此前所鈐「陳大海外搜奇印記」,亦當為陳明遠之藏書印。又,楊鎮欽《解讀六如居士小景印章拓片》一文,記其所藏陳明遠題跋鈐印之拓片,述陳明遠將「得於扶桑使館」的唐六如印章製成拓片,「丁亥冬月印贈懋垣先生清玩」之事。懋垣先生即德清傅雲龍。這通拓片除陳明遠題識外,「還有‘陳大海外搜奇印記’、‘嬰泊子’等收藏章和閒章七方。」「陳大」之稱,竊以為即陳明遠之排行,而非實名。根據陳捷教授研究,在《上杉家御年譜》中,有 1887 年 5 月 25 日清人王詠霓、清公使館參贊陳明遠等數人至上杉家觀書的記載。他們除了觀看《史記》、兩漢書外,尚有《左傳》、《千金方》等書,則陳明遠對宋版以及醫書似頗有興趣。由此可見,他購買《活人事證方》並將之攜歸實在情理之中。對於清末駐日公使館的訪書活動,學界已有很多研究,陳明遠雖未如其他公使大規模購書,但他對宋版《活人事證方》的復歸華土,仍然值得歷史銘記。
莫伯驥在1934年編成之《五十萬卷樓藏書目錄初編》卷十著錄宋刊本《活人事證方》二十卷,所引劉信甫木牌子,「庶得易於£藥性」,今按此宋刊本,此處亦損,知此書曾為莫氏舊藏,其時尚為完璧。然自 1937 年日軍轟炸廣州,莫氏避難香港,此書遂不完,今僅存首冊。此書尚鈐有「周暹」藏書印,知亦曾為著名藏書家周叔弢之舊藏,唯不見其提及。
由上可知,宋刊《活人事證方》自南宋刊刻以來,至今已歷八百餘星霜,早年傳入東瀛後,得到鐮倉以來日本醫家之重視,又曾入藏江戶醫學世家吉田家、伊藤家,後由晚清駐日參贊陳明遠購回,再經莫伯驥、周叔弢等人收藏,可謂流傳有緒。此書為宋建安余恭禮刻本之僅存者,亦海內外是書抄本之祖本,在版刻史、醫學史、文化交流史等方面均有重要價值,雖僅存卷首,然亦為銘心絕品,識者寶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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