宏燁齋讀書筆記(一)

宏燁齋讀書筆記(一)


19603月,津踏入了版本目錄學的領域。那時的我,求知慾望極高,業餘時間裡,除了喜讀帶有革命色彩的各種小說外,也讀了不少前輩學者的讀書筆記。諸如唐弢《晦庵書話》、鄭振鐸《劫中得書記》、謝國楨《明清筆記叢談》、鄧之誠《骨董瑣記》,至於後來出版的《顧頡剛讀書筆記》等,都是我喜歡讀的書。我在上海圖書館時,受教於館長顧廷龍先生,杖履先生三十年。先生為中國圖書館事業家、版本目錄學家、書法家。先生衣服口袋中多攜有一小本本,記錄平時所見、所聞、所思之事,其中包括隨手記下的經眼各種圖書的特徵等。我在編先生《年譜》時,曾獲見並細讀先生的各種小本數十冊,獲益良多。在參與《中國古籍善本書目》複審、定稿工作時,我又榮幸地與冀淑英先生(書目編委會副主編)同在一辦公室工作,也時見冀先生用小本錄入她認為重要之材料或例證。冀先生去世後,國圖陳紅彥女史告我,冀先生的筆記本都由她在保存。在紅彥辦公桌抽屜里,我也見證了其中放著的許多冀先生的小本本。

津天資昏拙,秉質柔弱,受顧、冀先生等諸大家的影響,也多留意於有關文獻學資料的收集。無論我在什麼地方,或內地(上海、北京等地),或中國香港特區、中國台灣地區,或美國各地,但凡出入重要的圖書館(如哈佛大學哈佛燕京圖書館、華盛頓國會圖書館等),抑或閒暇讀書翻書,稍有所得,都會將常人不易見到的有意思的材料筆之於本本,蓋不使遺忘也。多年來,積累之筆記甚多,有時也會想到,如將筆記整理出來,供各方學者參閱,未嘗不是好事:予任其勞,而使繼其後者受其逸;予費其時,而使後起同道樂其易也。這大約也是津從事圖書館事業六十年,願為他人作嫁衣的一種心態吧。


1、道光書價

2013年,津在山東大學杜澤遜教授之校經處所見《聊齋志異精選》六卷,清蒲松齡撰,清道光七年(1827)刻本。扉頁刻「聊齋志異精選。淄川蒲留仙先生著。小芝山樵選。道光七年新鎸。本堂藏板。」

此書原為周晶先生藏書,時周先生持示藏書多種,此其一也。扉頁上鈐有紅色木記「每部漕紋壹兩」。漕紋即漕紋銀之省稱。漕糧起於兩漢,盛行於唐宋,明清成為定制。後因運輸不便,約從清代起朝廷將折漕糧為貨幣,改徵銀兩,稱為漕銀,自是漕糧名存實亡。

案:此道光刻本流傳甚少,周藏本今為山東省圖書館所有,上海圖書館也入藏一部。所幸此本今已為《五里山房珍本叢書》第六冊收入,用廣其傳。

又案:明清古籍圖書的書價很難得見,故研究者甚少,津曾收集到道光年間之書價若干種,摘錄如下:

1)道光二年(1822)刻本《元遺山詩集箋注》十四卷,為家刻本,書名頁下鈐「每部發價英洋壹元」;

2)道光三年(1823)刻本《群芳列傳》四卷,書名頁下鈐「每部板□工價紋銀六錢」;

3)道光八年(1828)刻本《絕妙好詞箋》七卷《續鈔》一卷《又續鈔》一卷,書名頁鈐有「每部紋銀壹兩貳錢」;

4)道光十一年(1831)刻本《關帝全書折中》囗卷,書名頁鈐有「定價囗平實紋銀壹兩陸錢」;

5)道光十二年(1832)吳郡李瑤泥活字印本《校補金石例四種》,書名頁鈐「每部實兌紋銀四兩」朱文長方木記;

6)道光十七年(1837)漱潤齋刻本《桂杏聯芳譜》四卷,書名頁有「每部竹連紙工價銀貳錢陸分;杭連紙工價銀叄錢肆分」;

7)道光二十五年(1845)海寧楊氏述鄭齋刻本《撫黔奏疏》八卷,書名頁牌記左下有「每部大錢壹仟肆佰文」;

8)道光二十五年(1845)刻本《關帝覺世真經闡化編》十六卷,書名頁刻「每部工價紋銀八錢」;

9)道光二十七年(1847)刻本《大生要旨》囗卷,刊「川紙工價紋銀一錢二分」;

10)道光二十六年(1846)陳氏掃葉山莊刻本《詩毛氏傳疏》三十卷,書名頁有「每部工價紋銀陸兩」墨記。

按:此書為家刻,印量定然不多,成本也高,故書價六兩銀子,雖甚貴,但和書坊之書不同,應屬不牟利者。

錄此,或可供研中國貨幣史、中國物價史、中國經濟史之學者參考。


2、宋刻《蟠室老人文集》

201811月,南京圖書館舉辦善本書展覽,津得目見宋刻本《蟠室老人文集》一種。此書二十二卷附《奏議》一卷《涉史隨筆》一卷,宋葛洪撰。此宋刻本存二卷,為卷十四至十五。

此宋本乃19516月為吾師瞿鳳起先生於上海董家渡造紙廠鉛皮頂大倉庫存放的報廢書刊中檢得。當時,瞿氏代表上海市文管會圖書整理處參加此役,檢得舊刊本古籍甚多,其中以方志及家譜為最,《蟠室老人文集》亦在其中。是本未見各家書目著錄,原本雜附於《葛氏家譜》中,當日亦與家譜重印,未曾畢功,尚留有重印殘卷,後由華東文化部調撥南圖入藏。

按:此葛洪,非晉代煉丹大師,而為宋代東陽人,字容父,從呂祖謙學,登淳熙進士第,嘉定中累遷參知政事,封東陽郡公致仕。此書元明清三代均無刻本行世,僅有清光緒六年(1880)葛芾棠等活字印本(存十一卷,為一至五、十四至十五、十八至二十,涉史隨筆全)流傳。


3、分撰四大藏書家事跡

19841985年間,沈燮元先生在滬參與《中國古籍善本書目史部》的覆審工作,暇時去瞿鳳起先生家閒聊,談及編寫清末四大藏書家(常熟瞿氏鐵琴銅劍樓、杭州丁氏八千卷樓、聊城楊氏海源閣、湖州陸氏皕宋樓)事跡。二人相與商討,約定分任其事,瞿寫瞿、楊兩家事,沈則寫丁、陸兩家事。瞿先生先寫成其家藏書樓事。某日,沈先生又持《山東出版志資料》示瞿,云中載海源閣楊氏藏書故實甚詳,瞿選而錄之。後瞿、楊兩篇均有初稿,而沈分任之丁、陸兩篇則不知竣工否。


4、館所藏《磧砂藏》

美國普林斯敦大學葛思德東方圖書館所藏《磧砂藏》乃為全帙,昔人知之甚少。湯一介先生是上世紀八十年代較早去美國做研究的重要學者之1986年,他和夫人樂黛雲在美國紐約州立大學石溪分校世界宗教高等研究院作短期訪問,其時津正好也在此作訪問學者(二年),且正好同處一間辦公室,故有幸向湯先生請教。湯先生言,他曾在葛思德東方圖書館看到《磧砂藏》,用了天半的時間翻閱若干卷,發現葛館藏本可以補充「商務」影印本之處很甚多,而葛館藏本中宋刻原本約七百冊,元刻約千六百冊,餘為配補明南藏本或天龍山本約八百餘冊,又有明萬曆間抄配本二千一百餘冊。

津在普林斯頓時,亦曾得見一些明代抄配之本。如《大般若波羅蜜多經》,其卷十後有題識云:「湖廣麻城縣芝佛院釋子常志發心書補大藏尊經,一年不受䞋,又捨天字一函,經成褁全。萬曆二十七年六月初一日寫完。」

津在葛館中,還曾得晤北京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所徐苹芳先生。其時徐先生在一本國內所印之練習本上,詳細記載有關《磧砂藏》的一些情況。之後徐先生回北京,後又任考古所所長、全國政協委員,今已去世,只是不知那本練習本還在否?


5、徐伯郊

由牟復禮講座教授的安排,津在普林斯敦大學博物館得見珍品數種。其一,三國建衡二年(270)索紞書《道德經》,此卷19856月購入,卷末題記「建衡二年庚寅五月五日,燉煌郡索」。其二,宋李公麟畫、宋張即之書《金剛經》。其三,趙子昂書《湖州妙岩寺記》,王同愈跋。其四,徐伯郊藏《明清名人書札》十五冊,所收有吳寬、王寵、祝允明、邊壽民、盛時泰、楊繼盛、錢杜、倪人璐、董其昌、翁方綱、金農、劉墉、汪士慎、華嵒、伊秉綬、李瑞清等人書札,或是博學多才,或是南州冠冕,或為宗師奇才,或為大匠翹楚。徐伯郊為徐森玉先生之子,解放初鄭振鐸即通過徐的關係和幫助,為故宮、北圖購得不少國寶級文物。

1990年去香港後,方行先生即有信給我,要我向徐先生請教。後來,徐通過香港《大公報》馬國權先生找到我,請我在港島北角的雪園上海餐廳吃晚飯。徐博學之極,於前輩收藏掌故瞭然於胸。我最為遺憾的是,徐家在我北角英皇道住居五洲大廈隔璧的大強街上,相距咫尺,而我竟糊裡糊塗地一次也沒有登門拜訪過。


6 別本元刻《資治通鑒綱目》

在美國紐約市公共圖書館中,得見《資治通鑒綱目》一冊,元刻本,存卷七,十二行十八字,四周雙邊,上下黑口,雙魚尾。又得見原著錄日本正平十二年刻本(1357,相當於元至正十七年)《論語》十卷,四冊,六行十三字,四周單邊,線黑口,無魚尾,日本皮紙,有朱筆圈點,鈐「閒雲樓藏書記」「鼠雷藏書」「英國薩道藏書」等印。

按:《資治通鑒綱目》五十九卷,宋朱熹撰,據《中國古籍善本書目》,元代有四刻,為元至元二十四年(1287)詹光祖月崖書堂刻本、元周氏留耕書堂刻本,又元刻本二種。四個本子皆為十行十六字,左右雙邊,黑口。紐約公共館此本行款與上述之本確為不同。


7、「赤心報國」張名振

哈佛燕京圖書館藏有明刻本《皇明資治通紀》三十卷,三十冊,明張名振批點。張,字侯服,江寧人。少伉爽有大略,壯游京師,東廠太監曹化淳延為上客。閹人中,惟化淳以王安門下,故與東林親,名振亦遂得與復社諸人通聲息。崇禎十六年(1643),授台州石浦游擊。後魯王監國駐紹興,加名振為富平將軍。錢塘師潰,扈魯王入閩,封定西伯,進封侯。名振卒於順治十二年(1655)十一月二十八日,遺言令以所部歸張煌言,悉以後事付之。煌言為葬於蘆花嶴。

岳飛背上有「精忠報國」四字,雖婦稚亦知之矣,然名振亦背刺「赤心報國」四字。《海東逸史》卷十二稱,舟山陷,名振扈王到廈門,見鄭成功。「成功大言曰:汝為定西侯數年,所作何事?名振曰:中興大業。成功曰:安在?名振曰:濟則徵之實績,不濟則在方寸間耳。成功曰:方寸何據?名振曰:在背上。即解衣示之,有「赤心報國」四字,長徑寸,深入肌膚。」成功乃愕然悔謝,禮待之如上賓,總制諸軍。名振之抵金、焦,力謀恢復,其事其心,伯仲岳武穆矣。


8、地方誌中的扉頁及印記

順治、康熙、雍正、乾隆刻本的地方誌中,有扉頁者甚少,即使有扉頁,但有具體鐫刻年代者也不多。而在歷朝方志的封面頁上,鈐有縣印者更少。津曾見《泗水縣誌》一種,封面上有紅色大方印「泗水縣印」。又見《荷澤縣誌》一種,二十卷,清佟企聖修,蘇毓眉纂,清康熙十三年(1674)刻本,書口上刻「曹州志」,封面書簽印有紅色「荷澤縣誌,今之荷澤,昔號曹州。未有新編,仍循原入刻」。此類例子很少見。《中國地方誌聯合目錄》仍將此本著錄為(康熙)曹州志二十卷。


9、翁少麓刻本性理標題綜要

《性理標題綜要》二十二卷,明詹淮撰,陳仁錫訂正。明崇禎翁少麓刻本,河南鄭州大學圖書館藏。此本為科舉場屋用書,有扉頁,刻「性理綜要。陳太史標題訂正。是書有胡囗諸公纂修大全行世,標論策題,以示主司衡士嗣植,山公囗約其浩衍,然或冗或遺而有之。茲刻係太史公夙為纂正,題標大小,不冗不遺,誠試科捷徑、名理淵藪也。學士家鑒之。南城翁少麓梓行。」扉頁內又鈐有朱印三方,為「聖諭頒行」「大姚陳衙藏板葑溪」「每部紋銀叄兩」。翁少麓為坊主,曾刻有《食物本草》二十二卷首一卷、《卜筮全書》十四卷、《名世文宗》三十卷、《古香岑評點草堂詩餘》四卷、《漢魏六朝二十二名家集》一百二十九卷、《篇海類編》二十卷、《新鐫王永啓先生評選古今文致》十卷、《新鐫增補評林音注國朝捷錄》四卷等。


10、明內府彩繪本《千家詩》

傳世較廣的《千家詩》版本有二:一為南宋末年謝枋得選注的七絕七律詩二卷本;一為清王相補選五絕五律詩,合謝枋得選注七絕七律詩而成之四卷合輯本。台北「故宮博物院」所藏明朱絲欄抄本,即為謝選注的二卷本,然僅存卷一,其卷二今藏北京中國國家圖書館。是書珍貴之處,在於為明代宮廷內府彩繪本,抄寫工整,精緻華美。此本開本宏朗,且以內府專用加厚皮紙抄就,並用朱筆手繪邊欄界行及版心魚尾,與嘉靖隆慶間《永樂大典》鈔副風格如出一轍,故而專家推測此本似為隆萬間宮中之物。書中版式為上圖下文,彩繪插圖出自宮廷畫工之手,工雅整嚴,一絲不苟。所用顏料皆為天然礦物染料,以致歷數百年毫無稍褪。局部線條以泥金細繪,益顯宮廷氣象。然國家國書館李致忠以為此《千家詩》乃為皇太子讀本,並無依據,臆想之推理也。


11、成「家」不易

夜不能寐,浮想聯翩,於是想到了所謂的專家。「家」是一個很嚴肅的稱謂,應為一項技藝、一門學問上出類拔萃者的稱號。能稱之為「家」者,實所不易,非一般人所能擔當。比如時下流行的什麼「好聲音」,演唱者放諸歌壇,可稱之為歌者、歌星,然而少有人可以被稱譽為音樂家或歌唱家的。再如影視界,可稱之為影視人、演員、影星、明星者所在多有,卻很少可以被推崇為表演藝術家的。至於畫壇上,據說各種身份的畫家有50萬人之多,實際上大多數不過畫者、喜歡畫畫的人或美術工作者甚至美術愛好者而已,真正可稱之為畫家者也許不過幾百人,名家數十人,大家也就那麼幾位,大師級的人物似乎尚未誕生。再說回到文獻學界,各省市一級的公共圖書館或重要大學圖書館裡都有特藏部、古籍部或文獻部,也各配備有一些從事古籍版本及文獻資料的研究者,但其中真正能稱得上版本目錄學家者,恐怕不多。再要出一個顧廷龍、潘景鄭、瞿鳳起、趙萬里、冀淑英、王大隆等諸位先生一般的大家,或已是不太可能之事,因為沒有環境、人脈等諸多方麵條件的配合了。


12、安思遠

安思遠是美國最著名的藝術品收藏家和古董商。20148月初,他在紐約去世。當時,他去餐廳吃午飯,摔了一跤,再也沒有醒過來,終年85歲。他收藏的宋拓本《淳化閣帖》第4678卷,以美元450萬賣給了上海博物館。他曾對國家文物局王立梅處長說:這部帖,我對日本人開的價是1100萬美元,對其他中國人開的價是550萬美元,如果您王立梅出面買,那就是450萬美元。安先生又說:這450萬美元,我真正拿到手的並沒有多少,首先要繳聯邦稅,再交所在州的稅,再交所在城市的稅,加起來應在60%以上。同時為收藏這四卷帖,我用了八年的時間,一直跟蹤密切接觸兩位收藏家,直至入到我手。對幫助過我收藏這四卷帖的三位先生,我都要給他們錢,餘下的錢,我還會拿出一部分繼續修復安徽的民居。


13、寫書根之法

讀《張蔥玉日記詩稿》。1937330日,寫書根專家傅植夫寫就送來明萬曆本《花庵詞選》八冊、《花草粹編》十二冊、《金石補正》六十三冊(上海書畫社,2011年版,第66頁)。1937415日,傅植夫送寫書根之書三種來,為愙齋公手書《小學纂注》四冊、黃氏士禮居影宋李群玉《碧雲集》二冊、吳枚庵手稿《宋金元詩刪》三冊。(第69頁)讀此,津憶及嘗見廣東中山圖書館善本書庫藏明刻本《唐宋白孔六帖》一百卷目錄二卷,每冊之書根上寫有書名及子目,均楷書,多者竟達八十餘字,真可謂窮工極巧,不爽毫髮。津又見有民國時舊書店老照片,細諦之下,有寫書根者端坐桌旁,將要寫之書用夾板上下夾住,並用較粗的布條扎緊兩旁,不致移動,再將扎好的書倒立,另用一根黑線之兩頭分別系入兩個小銅錢之孔(由於每書之書名有數字,故需數根線及多枚銅錢),懸於倒立書之右側,以小楷精心題書名等字於書根上。用銅錢綴線之故,是因為題寫時用線間隔,書者容易掌握每字之大小、行距,以便寫得勻稱些。此道雖技藝要求不高,然而如今舊書店及圖書館裡從事修復的專業人員多不習書法,也可謂後繼乏人矣。


14、陶裝

一部書從稿本到刻板,到印成書,當中要經過許多工序,均各有講究。如版片用料有棗木、梨木、榕木等之別,刊版則有單面、雙面之異,其他如紙張的選擇,裝訂包背、線裝的區別,也自有不同。傅增湘《涉園藏書第一編序》中記陶湘藏書裝潢別有章程,人稱「陶裝」,其法如下:「被以磁青之箋,襲以靛布之函,包角用宣州之綾,釘冊用雙絲之線,務為整齊華煥,新若未觸。有時裝訂之錢或過於購求之費,而毫不知吝。故持書入市,一望而識為陶裝者。」


15、傅增湘求印

大藏書家傅增湘的收藏印,多是請名家操刀,其中有數方是王福庵篆刻的。我曾見有傅增湘致陳漢第札雲:「弟藏書印章無當意者,擬由榮寶()寄請王福庵兄為治數印,印章及文字由榮寶()送去,乞公唔時代為致意,並述欽仰之忱。如來石不合用,即請其代覓佳石亦可。弟藏宋本千餘卷,專待福公之章已十餘年矣。今年垂七十,不可再緩,故特以相煩耳。」又一札雲:「王福庵近來尚能自刻章否?想亦增價,擬再求數方,以為加鈐宋元本書之用。歷年所刻不下數十方,合意者殊少,將來選定佳石,備得款項,祈公便中代致。得公一言,或此老較為加意耳。」又一札雲:「各印均請公轉懇福庵先生篆刻。各印分包,皆詳注明所刻文字,有專要朱文者亦標記,其未標朱、白則請其隨意刻之。聞潤格昨年曾經改定,每字大約八元,今以字數稍多,須用巨款,不知可以稍予折扣,乞公便為探詢。如涉勉強,即可不必也。茲先奉寄支票五百元,煩公取出先行致送。不足之數,更先賜示,以便補呈。北方刻印絕少名手,且福庵年齡漸高,趁其精力尚強,故多求數方,如此人才,此後亦正未易得也。」仔細讀讀,真可以讀出點意思來。看來傅先生年歲大了,有點迫不及待之感,而且他的藏書,似乎只有宋元本才有資格享用王印。畢竟,王印不是那麼容易求的,更何況潤酬如此之高。


16、抄本有彩圖者

抄本中如有彩圖者至佳,津所聞所見者有數種。鄭振鐸曾在日記195712日載:「知平安里書販白某,近收得明紅格抄本《說岳精忠通俗演義》,有彩圖。」同年14日載:「到琉璃廠來薰閣,見到明紅格抄本《大宋中興通俗演義》第七、八、九卷一冊,中有彩繪插圖若干幅,索價乃為三千元,為之愕然。」(《鄭振鐸日記全編》,陳福康整理,山西古籍出版社2006年版,第482頁)又1940511日鄭致張壽鏞信云:「王晉卿文祿堂昨寄來周憲王《牡丹詩圖》及《太古遺音》等書九冊,皆明初彩繪本。《牡丹詩圖》及《太古遺音》皆有宣德刻本,然皆不附圖。此附彩繪,似尤可貴,實是美術品,可作為明初繪畫觀。」(《搶救祖國文獻的珍貴記錄---鄭振鐸先生書信集》,上海學林出版社,1992年,第85頁)十餘年前,津曾在「燕京」親見過有人兜售明彩繪本《東周列國志通俗演義》,因價昂未能成交。又,據津所知,中國國家圖書館藏有一明彩繪本《千家詩》,僅存上卷,下卷在台北「故宮博物院」。此本李致忠審為明太子讀本,大誤。台北「故宮博物院」前院長馮明珠曾有文詳述,頗客觀。又北京大學圖書館藏明彩繪本《唐玄奘法師西天取經全圖》,殘存三冊,計圖一百四十幅。有德國朋友告知,日本東北大學附屬圖書館藏有《全像金字西遊記繪本》,明內府繪本,僅存二十八幅,畫頁前後順序混亂,應為《西遊記》第九十一回至一百回中的情節,為日本學者磯部彰於2000年在德國市場發現。此本應可配北大本。


17、潘博山

潘師景鄭先生之兄博山先生,以癆病卒於194356日凌晨一時半,當日上午即移靈至上海安樂殯儀館,時年39,可謂英年早逝。顧師廷龍先生為博山妹夫,當日即撰有輓聯,云:「服勞鄉國,丕振家聲,有為方冊載,長才欲展天何忌;討論學術,評量書畫,相契逾二十年,一朝永訣誰與歸。」潘師悲痛之余,寫道:「顏介有言,江左貴遊子弟,跟高齒屐,駕長䄡車,烹衣剃面,目不知書。吾家自高曾以來,鼎盛未及百年,回憶先人即世,門庭寥落,兄年十五,弼才十二,群季皆在襁褓,藐藐諸孤,棲依重闈。追維祖澤,恐及我斬,每讀顏訓,未嘗不以此相勵。二十年來考德問業,同命相依,兄支外內,任其艱巨,使弼得優游文史,不以外騖相馳逐,而今不可得矣。」次日,鄭振鐸至漢學書店,聞潘博山噩耗,為之驚駭不置,云:「博山體素健,正壯年有為,不意其竟去此濁世也。談版本者又弱一個矣。人生無常,盡情享受與建功立業皆有時不我待之慨。」「彩雲易散琉璃脆」,似應珍惜分陰也。


18、姚鼐遺囑

桐城派大魁姚鼐遺囑云:「人生必死,況吾年八十五,死何憾哉!先君殯斂多薄,吾棺價不得過七十,棉不得過十七斤,諸事稱此。喪事勿用鼓樂。相好來助事者,勿治酒食,便飯而已。上船隻用應用職事,繁文無取。汝兄弟不可以財物之事而生芥蒂,無忘孝友。此八月初八日大病時所書。」又《寄衡兒》云:「吾大病後,今已全愈,但身體軟弱,每日吃飯只能一盅,略加豬肉,鮮者尚不能吃。此時人葠遼東者,固皆假矣,而高麗亦復不真。人情偽薄如此,吾故不敢服藥,而專服燕窩。燕窩易認,人葠難認也。今雉兒母及九奶奶皆病瘧,皆服馬亦軒之藥有效,不可不謂今時之高手矣。其人不受人銀幣之謝,汝但作書謝之,寄以食物可也。吾尚不能出門,恐十月不能歸去,更待明春暖矣。汝前後寄銀皆至,但稱多不足甘家一項,十月不可不還之也。汝努力做官,不可懈惰耽酒。吾此後萬事不問,消搖自適而已。九月初六日。」見《惜抱先生尺牘》卷八。(載《叢書集成續編》第130冊第981頁,上海書店出版社,1994年)


19、《俞氏印譜》摹本

20121231日,津在香港林章松家中見到《俞氏印譜》,二冊,前有王澍序,字像,但為摹寫者,且所有印章皆精工所摹,朱砂甚重,工程浩大,幾可亂真。林先生告我,此為台北板橋林氏舊藏,有數十種之多,他曾得到四種。我沒有想到這是摹本,因為太逼真了。多年前,我也見過後人摹寫前人的印章,但一看就是摹寫,不必細看。這次見到卻朦查查,須經林先生說明,方才恍然大悟。我這五十年來見過的鈐印本印譜不多,僅二百來種,為其寫就善本書志者則僅四五十種,實踐太少。有些印譜,我想到可能是摹本,但過去從沒有機會得見。

在林家,我以前還見過《汪氏飛鴻堂印譜》數十冊,為日人摹本,極工,很了不起。


20、林家所見印譜

在林章松先生家得見印譜數種。其一《郘亭印存》,鈐印本,一冊,計28方印,一萬八千元人民幣標得。其二《蘭雪齋印譜》,一冊,前有嘉慶十七年(1812)胡興序、柯振岳序、袁奎序、嘉慶十七年王約序。扉頁「蘭雪齋印譜,嘉慶壬申年刊」。序為活字排印。其三《觀古堂印存》,一冊,葉德輝的藏印,林得自日本。紙為竹節框,鈐印本,有「葉德輝」「葉德輝印」「臣德輝」「葉德輝之章」「吏部郎」「麗廔珍藏」「長沙葉氏郋園藏書處曰麗樓藏金石處曰周情孔思室藏泉處曰歸貨齋著書處曰觀古堂」等印。前有識語:「藏印三十七方,白文仿漢鑄,間有一二仿漢鑿者,朱文全仿松雪,間有一二仿唐人及小松者。紙不受油,印出頗失精神,奉貽集雅主人。麗樓誌。」其四《清儀閣古印偶存》,日人太回夢庵舊藏,題「嘉興張廷濟叔未貯藏」,篆文書寫。書口刻「嘉興張氏清儀閣所藏」。鈐有「購古印四十餘年去其復者得三百三十有奇印三十五部部六卷朱紙工銀六兩道光戊子夏日叔未張廷濟記」。其五《集古印譜》,刻本,日本福井端隱舊藏,書中有玉玦印記,曰「水花硃雙印每部價白銀壹兩貳錢恐有贋本用古玉玦印記」。其六《古今印則》二卷,一冊,鈐印本。明程遠選。題「梁谿程遠彥明摹選,攜李顧夢原希憲校正」。有顧起元、沈㴶、朱之蕃、董其昌、王穉登、張鳳翼、陳繼儒題辭或序。末有「東吳俞安期羨長甫、古鄣蘇宣嘯民甫、廣陵梁袞千秋甫、梁谿俞亶儒幼昌甫書,同校選於項氏宛委堂」。末有中印居士虞淳熙跋。其七《銷毀官印留痕》,一冊,為甘肅、寧夏一帶官印,所謂「銷毀」者,即在印之中間鑿之。此得之大眾拍賣公司,價約在6000-8000元之間。還看到一方木質擱臂,下刻「郘亭莫友芝摹古」,為刀幣錢幣鏡之銘文。集金石小品數種。


21、芷蘭齋

韋力是當前國內最為重要的藏書家。他的收藏不僅數量多,質量之好也使我驚訝不已。我看過許多家圖書館的善本書庫,包括國內的國圖、上圖及不少省市級公共館、大學館,以及美國的國會館、重要的東亞館等,也曾涉足海外香港、台北的重要圖書館善本庫,但進入韋力的芷蘭齋,還是讓我油然產生一種錯覺,彷彿劉姥姥進大觀園,又似水滸英雄入祝家莊。齋中芸帙盈屋,雅靜整潔,卻是他一人為之,因為這個「密室」不是什麼人都能進入的。韋力自己整理書庫,所以什麼書放在什麼地方,他很是清楚,閉著眼睛也能取到。他知我對他的那些宋元佳槧、明清精本都不感興趣,所以拿出來的都是名家抄校稿本。我看了十餘種,有幾種奇書、怪書,是我從事版本目錄五十多年來從未遇到過的。另外還看了清中期吳中學者藏書家的手札十數通,每人都有詞一首,寫得滿滿當當,原是潘景鄭師送給鄭逸梅的,現在輾轉入藏芝蘭齋。後來在夜晚的飯局上,我告訴他,看過他的書,我過去寫的有關版本的文章有些內容要改寫了。韋力的鑒定力很強,這是他多年來實踐所致。我曾對道上的朋友說,再過二十年,重新看韋力,必定別是一番氣象。


22、王貴忱

王貴忱先生是文獻學家、版本學家,嶺南南地區的大佬,藏書亦不少,和我是忘年之交。他的書法有唐人寫經味道,耐看,去年曾給我寫過一副聯句,精妙至極。他博通古今,謙虛謹慎,雖已八十開外,思考卻仍縝密,對古籍版本的鑒定能力也極強,與他交往,得益頗多。有一次,他堅持要來中山大學圖書館與我見面聊天,並帶來幾種書讓我欣賞。我無力阻止,只好也請同事取書一種,請他審定品鑒。那是一部有書價鈐印的書,我知道他是有興趣看看的。誰知他取書手上,打開扉頁,一秒鐘內即脫口而出,這是一部明末刻本。老先生的敏捷令我贊嘆不已,能在一秒鐘內說出一書之版本,可不是區區數年之功就可達成,如今國內能有此功力水準者已不多見。那本書確是明末刻本,扉頁上的文字是藍印的,內容涉及書的廣告詞、出版者、出版地,另有一方明末木質方形書價鈐記,很是稀見。


23、顧師筆記

顧廷龍師曾記:「我們敦煌卷子都是徐森老關懷蒐集得來,最早都是文管會所收,一部分給博物館,後來轉來的,但後梁等早期的和唐精寫的數十卷,為博物館留下了。此批可能來自葉恭綽,葉得自劉廷琛的。文管會後來得的是李木齋以及曾任甘肅省長的□□□舊藏的。此外,葉揆老收得數卷,本館續收數卷。」又說:「寫經字體可以區別各個時代,有顯著之差異的,當然也有不很明顯的,從這二百多卷里可以做些研究。」(摘自顧師筆記本)


24 、敦煌寫經的時代

敦煌寫經的時代,最早為東晉、北涼、西涼,最晚為宋太宗時寫本,大部分為唐代。傳世的敦煌寫經,一定要有年號而又完整的,方顯得珍貴。存世最早的或為前涼升平十二年(368)的《道行品法句經》。安徽省博物館藏的北涼寫經,為公元393年。上海博物館藏的麟嘉九年寫經,是公元397年。而上海圖書館的神龜元年寫的《維摩詰經》一卷(存卷七),是公元405(卷尾有神龜元年七月十三日經生張鳳鸞寫)。藏在英國圖書館的《大般涅槃經》卷第十一,尾後有「天監五年七月廿五日佛弟子譙()良顒」的文字,天監五年即公元506年。存於日本京都知恩院的《菩薩處胎經》,為西魏大統十六年,為公元550年。


25 《素娥篇》

黃裳文《秘書五種》云:「只記得惜華得意的收藏,明刻插圖殘本《素娥篇》,人物長身玉立,雕手也平常,絕對趕不上虯村諸黃。此書本是言言齋舊藏,後歸惜華,只以罕傳見珍而已。倒是幾種明刻大方冊春宮圖,刻繪俱精,嘆為絕作,可惜沒有留意是否留有刻工姓名。記得有一幅描寫漁家夫婦的家庭生活,月明如水,一葉扁舟,泊於葦叢,圖繪之精,刀法之妙,意境之高,與那些俗濫短書相比,真有如天上人間。」傅惜華藏書,津末之見,然津所見《素娥篇》為複印件,系哈佛燕京圖書館館長吳文津先生退休前數日,在清理辦公室時發現並交我處理的。我後來即請中文編目人員為之編目,又將複印件101頁納入牛皮紙口袋,存於善本書庫。原本為美國印第安納大學性學研究所所藏,為明萬曆刻本。黃裳所見為殘本,所雲「人物長身玉立,雕手亦平常,絕對趕不上虯村諸黃」,其說有誤,蓋此本即為歙縣虯村黃一楷所刻,在方壺仙客序的第一頁書口下有「黃一楷」三字。一楷,住杭州,曾刻過《元本出相北西廂記》(起鳳館本)、《養正圖解》(玩虎軒本)、《閨範圖說(泊如齋本)、《古雜劇》(顧曲齋本)、《牡丹亭還魂記》(杭州七峰草堂本)、《梵網經菩薩戒》、《吳越春秋樂府》(即《浣紗記》等。此本圖甚精、計四十六幅。

天一閣文叢第22輯,2023年